期中考试成绩在一周后公布了,班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里面坐的还有英语老师和其他两个班的班主任。见我进来,英语老师用鼻子哼了口气——我很确认,然后什么都没说。班主任搬了个凳子叫我坐下,语重心长的跟我讲道理,大小中所有尺寸全讲了一遍。把她的光辉往事又提了一遍,确实,很多来这个学校上学的人,都是因为当年学校里出了个中考状元。刘培华就是班主任带出来的得意门生,我还记得我妈带我来学校报道时的情景。所有在校外的家长们,都围观贴在墙上玻璃框里的照片——一个穿着校服双眼无光的女生举着金黄色的证书,和动物园里陈列的珍惜动物没什么区别。
“你之前挺老实的啊,怎么跟陈子鸣他们一起混了。虽然你成绩现在没掉下来,但眼瞅就中考了,可不能掉以轻心呢。你看看人家康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学习上。你要有他那么用功,你啊,还能往上窜。”看我没出声,班主任接着苦口婆心,“你能和他们比吗?他们考不上一中能花钱进去,你家能负担得起吗?”
我认为她说的话题有些太私人,觉得是时候开口了,但一直没有机会。
“全班倒十,他们仨全在里面。就说许薇,女许薇啊。她那是美国国籍,到这儿就是来混来的,考试一结束,人家回美国上大学都不费劲儿。她自己的英语刚及格,我还寻思她能把你英语提高提高,现在一看,她啥也不是……”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打断了她的话。
“老师,”班主任推了下眼镜,严厉的瞪着我,浇灭了我刚升起的怒火。“要上课了,我先回去了。”
回到座位上,韩梅梅问我怎么了,脸色不大好。我回避她的眼神告诉她没怎么,心中却装满罪恶感。之后的一天里,我们都没再说一句话。
家常话说的就是家常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自从成绩公布后,下课来找韩梅梅的人越来越少,大家也不再同她练习口语。她本人倒是丝毫不介意,还如以往一样,做自己取悦的事。
见她这样,我不得不细思班主任的话。特别是当他们三个在一起时的说说笑笑,仿佛成绩在他们眼里连厕纸都不如。我进不去他们的生活,我无法潇洒的享受我的青春,我有中考高考在等着,考不上我的人生会彻底失败。难道班主任说的是对的吗?我和她不属于同一个社交圈吗?话语开始在我脑子开工,我不知道它完成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于是,我把整个世界都关了。
我承受不住消极和质疑,最好的办法,是什么都不听,都不看。有人说,紧张了,就把其他人都想成裸体。那对我没有用。我习惯放空,有很多次我在公交上,往一处看,都会被人误以为我在偷窥。
生活又重新回到了正轨,除了周一我都不用再起早走路上学了——还是不喜欢星期一。每天身体接触别人最多就是在公交里。绿色成了流行色,很多成年人都裹了件军大衣,气温低到每个人一张口就是迷你22B。车里因为人多的缘故,没有暖气也没那么冷。
我减少了和他们一起同处,最后,他们有什么活动也不再叫上我了。韩梅梅没有变化,我不和她说话,她也不主动约我。我们眼神对视,她还会跟我点头微笑,就像第一天她的到来。花琦和我又成了陌生人,只不过她变得更刻薄了些,总喜欢在一旁冷嘲热讽。最让我意外的是陈子鸣,他对我的淡离反应最强烈。刨根问底的寻切答案。如果没有他的对比,我也不会来场不必要的宣泄。
这之后,又下了几场雪。学校组织了全员清雪,虽然陈子鸣极力的要求班长把我们四个分到一起,但我还是被分了出去——康城和另外几个成绩好那组。
“哔,那个狗班长,说什么老师要求的。老师让他吃屎,他也去吃啊。他就是个狗腿的。”陈子鸣不忿地跟我抱怨。
我拿着铁锹没说话。
“你到底咋回事儿,俺们谁惹你了。”他不依不挠的追问着,“要是花琦,你就别当回事儿,那娘们儿嘴賊欠……”
“闭嘴!”我缓慢地怒吼,声音大到周围同学都停下了手中的事。
我一定是疯了,所有积攒的情绪一处迸发,我狠劲地将铁锹插进雪中。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后来听陈子鸣回述,他把当时的我形容成‘汉尼拔’,他从没见过那么凶狠又冷静的眼神。为了弥补这个评价,我特意请他吃了顿中饭,一人一大碗热面,又要了两个拌菜。
“你以为满世界都和你陈子鸣一样,整天无所事事肚子还不会饿?哈?我的时间没办法浪费在你的无知上,我有目标,有追求。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稀奇。我的手是用来创造未来,而不是拖着下巴盯着你们看。你有那么多狐朋狗友,有话找他们说。我和你,不熟。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
恶狠地话从我口中出来,好似不是说给他人听而是给我自己。有能力听见自己的话太突兀了,我发觉我是有多么的狭小与不堪。我有很多机会为自己的朋友辩护,可我偏偏选择了回避。我在人群中对他大放厥词,在外人看来是胆量和气魄的表现。只有我明白,是因为这么久的接触,他其实是个简单的好人,我知道他对我没有危害,所以我才利用了他的善良说出一大堆我需要对另一个对象说出的话。
我没办法收回说过的,于是我当即决定离开。人们开始窸窸窣窣的议论着,有几个他要好的朋友不怀好意的盯着我,周围环境压力大得让我喘不过气。我推开挡在我面前的受害者,我发誓,我真的没用力,可当我的手滑过他的肩膀,顺势地他就倒在了地上,摔的他直叫骂。
我最后一件记起来的事,是有几个他的同党-人高马大-跑向我。他们的拳头落在我的脸上,很麻。惊奇的是,画面转成了另一个地方,而挥舞拳头的人不再是少年,是一位妇女。即便泪水浇湿了我的视线,我依旧能看见她身后的天花板上那缺了一角的蜘蛛网。
学校每层楼有一个卫生间,室外的叫茅房——哪个搅屎棍用漆喷上去的(班主任的原话)。男生的一进门,左手边是洗手池,洗手池上单独的砌了一道墙,铺满中规中矩的白色方块瓷砖,上面嵌着一大块长形镜子,镜子的左下角缺失了一部分,黑毛绿毛肆意滋生。往前是条长的小便池,同时能站四个人,与洗手池垂直。旁边就是蹲坑了,一共五个,我从没用过。大多数时间,蹲在上面的学生和老师嘴里都会叼支烟,然后侃侃而谈。这就是人多到连私用的地方都需要共享的体现。
上课铃响后,站着的,蹲着的全部草草了事。见我站在镜子前,没一个来洗手的。我记不清是怎么进的办公室,头疼的让我没办法思考(但还是想到了班级里关于‘记不清’的荤唐玩笑)。另外几个人连带着陈子鸣被叫进了校长室。在王老师连续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都答不上来后,我请求用下卫生间。
镜子上贴满了水渍,我实在难看清自己的容貌,便把手缩进校服里用袖子去擦拭。胳膊下的肋骨被我一抻,极速作痛到我咬了下肿起来的嘴唇。看着镜中的自己,我不但没怒,反倒认为这很有趣。右眼眯成缝儿,像极了被101粘住,隔天保准儿青到发黑。我又用袖子沾了点儿水,小心的擦掉脸上多余的血迹。如果这是外界能对我发出的最大的伤害,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整理好自己,一瘸一拐的往回走。此时,学校静的可怕,我听见的只有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气。我突然想要大声歌唱,唱月球上的‘Billie Jean’,唱‘Ben’,唱‘Man In the Mirror’,唱什么都行。我刚要开口,就见班主任出了办公室,冲我走来,管我要我爸的手机号。
“你家里电话没人接,你妈的手机也打不通。快点儿,你爸电话多少,叫他来学校。”她问。
我妈打麻将的时候,谁的电话都不接,手机直接静音。
“我爸不用手机,我联系不上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嘴就像划在刀片上的疼,合起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溢血了。
“那走,我带你去医院。”说着王老师就要过来搀扶我。我惯性的往后退了一下。
“不用,老师。医务室的老师不是说没什么事儿吗?”
“真没啥事儿?”她又确认了两遍,见我点头也就不再追问。
后来,我也被叫进了校长室。校长室和我们班同层,在西侧的拐角,连着教导处,我们班在东侧,靠近厕所。校长一看我进来,第一句话问的就是,是不是我先动得手。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这让他有了容易的选择。那几个打了我的学生全被送回了各自的班级,最后剩下我和陈子鸣,他坐在我眼睛看不到的那一边。校长要给我俩记过,停课一周。中途他出去接了个电话,我们安静的坐着等他回来,谁也没说话。我想要跟他道歉,可那不是我擅长的。我一直尽量减少犯错,以至于没想过错了之后的方案。
校长顶着他的秃头回来,看了我俩一眼,手指不停地摆弄着大红酸枝办公桌上的黑色钢笔。最终,我们被无罪释放了。不过,我们的家长要来学校一趟。听到这儿,我心里一揪,比让人群殴了更难受。正在我忍着头痛想办法脱身时,程子鸣发话了。
“赵叔,我爸忙你也不是不知道。俺俩两个大小伙子自己的事儿自己解决行了。谁的家长也来不了,想见我爸,等哪天来我家喝酒再见。我让我妈给你准备点儿你爱吃的菜……”
有我在场,陈子鸣还没完没了,校长便叫他住嘴(嫌他唠叨的不止我一个,但和这个男人组成对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他气急败坏的把我俩都撵了出去。这事儿,就这么简短的结束了。
出校长室陈子鸣走的比我快,我用我好的那只眼睛的余光看到他踟蹰了些许,看似想要回身给我只手。我微张的嘴巴刚想要跟他道歉,他的步伐就超越了我脑子转动的速度。回到班级里,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我身上,老师也停止了讲课。我无动声色,街舞般走回三行第二排的座位上。韩梅梅没起身,只是把腿从里面挪到了外面。不知是故意,还是我身体肿了一大圈,进去的时候着实费力,感觉我身体里每一块骨头裂成无数碎片扎进肉里。
班主任有叫我回家休养,可我编了她最爱听的借口,所以便可以继续上课。那天,地球自转的速度特别的快,一下午我的头都是晕的,没想到一个能让我回家逃避责罚的妙招。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犯错误!啊!该死,情绪越激动头越疼。我忍不住‘斯哈’了一声,好在没人听到。
班级里的噪音大到耳朵上被堵住了隐形耳机,不同音频来回乱窜,内容不变。就像国家出了大事件,所有的电视台一齐报道,换都不换掉台。但这不是标榜亦或喜事——至少对我来说不是,我不想听,还是察觉到里面的信息是什么。刷过牙的,没刷牙的把语言和在口腔里揉成了自己的味道,发酵出来形状各异,里面什么馅儿都有。大家的嘴里传递着同一个绯闻:男许威喜欢花琦!
这就是解释了为什么一个默默无闻形同虚设的男生,死命挤进了‘潮流’的队伍中,又有胆量去惹‘阿斗军团’的成员……上帝,再这么传下去,我可以成为任何偶像剧里的角色了。看电视看的多,也有很多好处,它能让你自认为头脑很丰富,结果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盒子外面的世界。
我不是会为值得叹息的流言感到困扰,真正让我担忧的是另一个——‘阿斗’们放学还会继续群殴我。他们是学校的扛把子,只要有一个兄弟有难,其余的会一起上。我见过他们放学后,把目标堵在路上来场违规的搏击。我已经到了身体能承受住的极限,我恐惧的不是要再次受到攻击,而是真要去了医院要如何说清楚。
“你听着,你哔哔要敢处对象看我不打死你地。”这是我认识了韩梅梅后,周末偶尔出去时,收到的警告。很甜美,不是吗?
坐在教室里,疼痛感比以往更强烈。看着大家开始收拾书包准备回家,那一刻我是孤独的,比以往更孤独。我想要把所有的事情一件件捋顺清楚,找到导致这一结果的关键。可脑子出现的全是我肿成气球的嘴脸,于是我索性变成痴呆。
韩梅梅起身先走了,没一句‘明天见’,情有可原。
战胜恐惧最主要是得装作漠不关心,这是我积累了一个年代的经验。鲁迅先生说过:唯沉默是最高的轻蔑。虽然此刻我不认为表现出轻视是我最应做的,可别无他法。我还和往常一样,夹杂在躯体之中,走出了校门,步伐照以往缓慢了些,但并不是刻意。我的单眼告诉我,学校门口有一帮聚堆的集体在等人。
我生活在一个破碎了之后,又被重新拼起的社会中。它没有的,我也没有。信仰是个从未被带进我生活里的词语,书本中有,口舌相传中有。奇怪的是,这么熟的词,同时陌生到说着会咬到舌头。可惜我真的在虔诚祈祷,祈祷让我安静的回……算了,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当我跨出校门的脚落地时,我的心拒绝跳动,呼吸也要罢工,血液不能正常的供给脑循环。要是前方有个棺材就好了,躺在那里就此长眠。许威,14岁。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然而见我出来,他们并没搭理我,继续自顾自的聊着闲话。围在他们中间还有两个人,男生身型细高,杏眼乐成一道弯,嘴巴一张一合,里面像是驻扎了数万个同时鼓掌的人。他身旁的女生,一身红色外衣,双眉微怒的像是两把宝剑,如同Le déjeuner des canotiers里的Ellen Andrée。
他们明显是在等我,我不明白他们在耍什么把戏,想要走上前去质问,告诉这帮人我不怕,更不在乎。幸好,我的身体机能在我迈开脚步前又重新开启,大脑及时给我传递了有用的渠道。最主要的是,我看见花琦极不情愿的穿过我身旁朝那边走过去,随后又回头凶狠地瞪我了一眼。
我摇晃的改变了路线,朝家的方向走去。有时快撑不住,真想就地打个出租车,但还是咬牙忍下去了。我要珍惜我最后这点自由。
这个季节的月亮总是忽隐忽现,地上的雪融成漆黑的泥,艺术性的给踢踏的鞋设计了新的款型。来自自然免费馈赠的色彩,陪着无尽的黑夜,谁不想要一双呢!
走累了,我就会靠在路边的榆树上休憩一会儿,树干表面的冰爽寒而不锐冷。我观望偶尔出现的车辆,地面没了薄冰不再小心翼翼的行驶,污泥卷在轮胎上不满的喷向路两旁。有不幸被溅到的路人多数会若无其事的继续前行,仅有几个骂大街的出口气也完事儿了。这应该是史上最简单的对错问题,是因为错多了便成为了对?还是对与错根本就不存在。我的思路为高中的政治提早准备好了。
正当我的思想进入另一种状态,有人把手搭在我的左肩膀,我惊到腿一软差丁点儿没跪下。这好比谁突然给了没有准备就出世的新生儿一巴掌,他的第一反应不会是哭,而是吓到浑身哆嗦。
“嘿,没事,是我。”一声亲切的语气。
我想发出一声“嗯”,结果嘴唇因长久未湿润而干在了一起。只听见短促的“hmm”从我嘴缝里出去。
“嘿,我的缩写。”我知道她连续说着‘嘿’是想调动起气氛。
“去我家里坐坐?”她接着问道。
“我累了,改…”
“正好,不远就到了。先去我家歇歇,然后我再把你送回家。”她没给我选择的余地,搀着我在水墨里行走。
还是同一个门卫,白炽灯在亭子忽明忽暗,钨丝发出的‘滋滋’声让我后颈麻痒。他显然记得我,开门出来急忙打听出什么事儿了。韩梅梅撒了个谎,说我被劫了。门卫没多想就信了,还问是不是在附近被劫的,嚷着要去找人。韩梅梅没继续搭话,那男人就没再自找没趣。离开前,我提醒他检查一下灯泡。
小区里仍旧一如既往的幽静,随着门锁的转动,我踏进了她的家,那个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房子。
“随便坐。”她开好灯,便脱下大衣,走到屋内的另一侧。
屋里的灯光没有亮到刺眼,却恰好可以照遍每一个角落。空旷,是我第二个印象,充满自由的空旷,却不冷清。可能跟当天的经历和心情有关,我并没有之前以为的怦然兴奋。屋里的装修很朴素,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没有金碧辉煌的豪气排场,各式各样的花瓶古董之类。一进门就是偌大的客厅,蓝色地平线的地砖延伸到尽头。天花板上垂着一个黑色充满抽象感的长形灯架,上面有七个架头,分别插着七根长短等齐的灯管,好似小时候大街上经常卖的可以伸缩的夜光剑玩具。墙壁上贴的是淡渐色的蛋壳与灰相结合的墙纸,正中央的地上铺了一块大的冷黑色混纺方地毯,上面又铺了一层小一些的传统土耳其暗色花纹垫子(这是韩梅梅后来解释给我听的)。十五厘米高的茶几坐落其上,被沙发拥拢着,前方是一套我见过最顶级的家庭影院,两侧是接顶的柜子。
我没继续走,拉着转椅就坐下了。她在里面问我要喝什么,我本想说不喝,但觉得我应该没有选择,就答了声水。
不一会儿,韩梅梅就手拿两个玻璃杯过来了。
“能猜到哪个是给你的吗?”她把水杯在我眼前稳当的晃了一下,其中一个杯子有气泡升起。
“右手。”我答。
“看来眼睛没有事,喏,我家不喝热水。”她随后坐在了我对面的沙发上。
我接过水杯,想不通她叫我来她家的目的。
“最近没怎么和你说话,是希望给你些时间。”她直奔主题,“我发现你从办公室回来后,话就少了很多。还刻意的回避我们。”
她用语言把我的衣服一件件脱掉,一丝不挂。我所做的一切,再看她眼里只不过是小孩儿的把戏,她知道多少?全部吗?我有一种被人看透的不安,我砌成的长城她用手指就能戳破。
“本,你知道你是与众不同的吗?”
她家暖气足的让我滴了滴汗,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我,我没有答案,因为我从来就没想过这个问题。我真希望她在考我之前,能给我一些复习资料和准备的时间。
“我知道班主任和你谈了什么,她一定跟你说像我这样家庭的人不需要担心前程,我回来就是混的。”她抿了口雪碧,又说,“我以为你不会在乎这些教条主义的评论,但我错了。我不是在怪你,别紧张。来,拿张纸擦擦脸。我只是低估了根深蒂固的教育对你的影响有多深。我没在这里上过学,小时候上的幼儿园和学前班都是私人办的,你知道我回来算是跳级了吗?我六岁去的纽约,先学了一年的英语,才开始磕磕绊绊的上小学……”
我从没问过她在美国的生活,想必她也是说够了,下课来找她聊天的同学无不纠结于对北半球的向往。要说我是‘白莲花’那纯属扯淡,我也极度好奇那‘Land of Freedom’,幻彩的瞳仁和浅色诱人的发。那是一个梦,一个围城之梦。
“一下子有太多东西要学,我每天都在痛苦中度过,我当时那么小又那么的脆弱。改变永远不会是最简单的事情去做,没承想我熬过来了。”韩梅梅撩了撩额前坠下的发丝,像是独自在回忆,完全忘记了我也在这里。她的眉间时而舒缓,时而蹙紧,嘴边充满力量,让每一个字出来都发挥到作用。
“如果有人认为我现在是活在天堂里,那是因为我刚从地狱回来,没人能说我是在混日子,没人可以!”她停顿了片刻道,“我能告诉你一件事吗?”
我知道她不是在问我,所以嘴巴一直保持紧闭。偶尔忘了嘴唇早已肿成德国香肠,以至于太用力疼的轻叹。
“我爸在我四岁将满五岁的时候去世了,所以整个家需要我妈来维持。”韩梅梅神态自若的说着,好像睡前给孩子读本书般自然,“我被我姥姥接回她家,因为我妈答应每个月会寄给她五百块的生活费,我妈要独自一人出去打拼。那时候我才多大,毫无意外的只会哭!我不想她走,可结果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春节刚过,大地开始散发初春的香味。她离开的那天刮大风,不一会就开始下冰雹。我姥姥包的韭菜馅水饺,我小时候的最爱。我妈在我吃的忘乎所以的时候,不想引起无谓的吵闹,便悄悄地离开了。当我把我碗里最后一个饺子放进嘴里才发现她人不见了,大人们,太狡猾。我刚要咧嘴嚎啕大哭,饺子都被我吐出来了,我妈从门的另一边进来,把我抱了起来。她的额头上鼓了一个大包,”韩梅梅突然盯着我的脸大笑道,“青的和你的眼圈一样。我用手去摸,她疼的脑袋往后躲。我问她‘妈妈,你咋滴啦’,没错,我跟你说了我小时候的东北口话比现在流利。她有一会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用手摸着我的脸颊。后来,她说回来是来跟我说再见的,我一下子就哭了,连忙跟她摆手说‘不说再见,妈妈不说再见’。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眼睛里能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我在我妈的眼神里体会到的是至今都可以回味的能量,我每次回想,都会挖掘出新的一种感情在里面。她留给我永生的眼神,没有再见。这之后生活就太生活化了,我姥姥不是一个特别有耐心和爱心的人,她善良吗?以她自己的方式。我父母从没打过我,所以感谢她,我懂得暴力的恐怖。我妈走后我很少哭,所有人都夸我一下子长成大姑娘了。只要我维持住表面印象,没人会在乎我内心的感受。这我理解,你没办法要求无知的人去读一本书来丰富自我。我妈很少来电话,可大家却没把她给忘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无心还是有意,总喜欢在我面前谈论我妈在外地的‘经历’”说到这儿,她做了个空引,然后迟疑要不要讲下去。
“我接下来要说的,对我来说有些困难。不过,我觉得可以帮助到你。所以,我能相信你吗?”
我沉重的点点头,如果她能像紫霞一样‘嗖’的一下进入我的心里,她就会知道。
“我知道,”韩梅梅自嘲的摇了摇头,继续说着,“我和我妈到现在也从没讨论过这个——她当年在外地从事的行业。不过我姥姥和亲人总说她是在外地当小姐、三陪、妓女,选一个,只是个称呼。讲她的各种不堪。起初我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听多了加上电视里演的,我脑海里慢慢地就有了轮廓。她不再是那个我崇拜以及尊重的母亲,我对她的印象开始——怎么说呢,开始改变成别人嘴里的印象。”
“谣言拟人化。”我插了一句嘴。
“对,谣言变成了我的母亲。我不再接她的电话,不论我姥怎么训斥我。我越来越沉默寡言,对所有都失去兴趣,最喜欢的做的事就是躲在我的屋里自言自语和画画。那么小的小孩,背上背不起那么多悲伤。流言仍旧传来传去,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是个狠角色。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申请到了去美国的签证,她回来接我的时候,我依然不肯跟她说话,不仅如此,还极其憎恶她,不愿和她离开。我当然知道她是伤心的,不过,她并没有被不如意发泄在我身上。像我说的,这是发生在远古时代,我没能力是抉择任何一件事。最终我妈还是把我塞进了飞机里,好在我不再喜欢嚎啕大哭,所以满机舱里的人们都松了口气。这些话如果进入平常的耳朵里,他们一定会赞叹我懂事,长大了。没人会想,当我不再任性的时候,是童年在和我别离。我就这么被强迫地变成了一位陌生人,对谁来说都是。我们在纽约落地,刚开始的日子有些艰难。我们语言不通,等等。你所能知最老套的课本故事,不过,里面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幸运。我们第一年住在哈莱姆,我妈整天没日没夜的工作,我就自己在家里。终于她有了些存款,在我要上小学的那年,我们搬到了皇后区。我和我妈的关系还是很冷淡,有时连必要的交流我都不愿给出回应。我很有语言天赋,这么说太庸俗。但我真在学了一年的语言后,日常交流完全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我妈很高兴和骄傲,所以她带我出去都让我去和人谈话,而我就偏不开口,我喜欢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内心总会有种满足感滋生。她也有英语学习班,可她没有太多的时间。我们的关系太不健康,她无能为力,这样持续到我十岁那年,那时她已经有了新的男友,不用再那么劳累的熬夜打工。她无计可施,便介绍了她的一个朋友给我。奇怪的是,我和那位陌生人在一起很有安全感,觉得很轻松,所以什么都能跟他说。”
说到这个人,韩梅梅满脸的温柔,眼睛闪烁的如星辰。我吃力的忍住不去打断她的话,询问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种我无法说的清楚的情绪在操控我。
“他让我理解和明白了很多,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他问我怨恨我妈的原因,我说给他听。他的态度始终保持中立,并没有站在哪一边。接着问我,什么变了?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他又问了一遍同一句话,我弱弱的回答,没有什么。因为我没如实的全部都告诉他,像我现在坦诚的告诉你。我觉得有些描绘母亲的词语太羞耻,没有一个孩子能说得出口。他跟我说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是魔术师,我们都有自己的小把戏。有些大众魔术师的戏法连自己都能耍到,所以当他们的花招混乱别人的思想时,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戏法终归是戏法,到最后人们清醒时,感受到的还是自己的亲身体会。”
我的心里不自觉的重复着她刚刚说的话,连她走到我身边都没发觉。
“所以,什么变了?”
我到家的时候,晚饭已经做好了,是韭菜馅饺子。客厅里的桌边一如既往,只坐着一个人。她看见我狼狈不堪地样子,刚要开骂,就被我抢先了一步。
“我被劫了,没有钱,被打了一顿,路过的同学送我回来的。校服没坏,晚饭吃不下。我回屋了,还有作业没写完,老师说这回评优秀学生我可能被选上,下午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说你忙,我回家告诉你就行。”
直到把房门关上,我才松了口气。没想到这招还真管用,我只被骂了几句,说明赢钱了。从韩梅梅家离开,表针眼看就要转到八。她打了个电话,不出五分钟,门口就停了之前那辆夜里我见过的轿车。她跟我一齐坐在后座,一路上告诉我回家应该如何解释。
我站在窗边,小灵通拨了个电话,响两声就挂了。看着楼下闪着雾灯的幽冥,重归于黑暗。
她那天给我上了一课,虽然没有平常生搬硬套的教学口吻,还是足够让我的思路紧紧跟着她走。
听她讲完,我心中的地图好似扩大了些,堆成堆的石头落地了几个。畅然的空气流通使我体内的神经不再绷紧,我贪婪的享受这种松动。
我认真的问她,“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对我的脑袋表演戏法?”
她反倒幽默的笑道,“看看你。Mr. smarty-pants。”面对这样的女孩,笑容宛如持续开放的蔷薇丛,任何质疑都会自觉惭愧。
我们认识的时间算不得多长,我也不想陈词滥调,但她确实像是一直存在于我的生活里。我不能说我了解她的全部,可至少我知道她并不属于玩世不恭的一类。她跟我说了她学习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应付考试,考试结束后人生还要继续,大家都装做只要考个好成绩一切便都会好起来,她知道那是最可笑的笑话。她学习是在寻找自己的兴趣,成为想要成为的人,知识留下来不是让所有人都变成一个模子,而是区别!那两个家伙是天生的狼犺,她是充满爱意说的。
是啊,家里就有最好的例子。没人了解许战,却有一大帮人喜欢把他含在嘴里,时机一到丝毫不吝啬把他吐到地上任人践踏。当一个青少年太不容易,思想没成型所以轻易的便可让人有机可乘。
在她的故事里,最让我困扰的不是她内心的斗争,而是斗争的来源。一切看似都很普通,没有争议性,家家如此。可怎样的成人会在孩童面前口无遮拦,出口伤人。确实,人类进化史里,什么变了?
我进入她家的第一感觉是安全,想到她家,我的脑海又开始爆炸了。
12.22.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