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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你就知足吧,你儿的学习那么好,都不用补课。”

“可不是咋地,现在老师在课堂上都留一手,谁家孩的要放学不去补课,根本就跟不上。”

“俺家那哔崽的,补了一溜十三招,花了老鼻的钱了,还啥也不是。”

“你儿的初三了是吧!学习好也得补补,不然考不上,找人都进不了十九中。”

“能考哪儿上哪儿,管那么多呢。幺鸡。”

“你看你,心那么老大,咋一输钱就劲儿劲儿地呢!”

“你说那屁话,你哔哔输钱还大了呼哧的笑啊。不想我生气,就让我多搂几个宝。快,该你了,赶紧地打牌。”

客厅的麻将声,加上四个女人的拌嘴声顺着白烟,一齐从门缝里挤进了我的小屋。让四周有些发黄的墙壁,稍白了些。我妈每天早上一场麻将,晚上待定,周末上午在家打。她的麻友建议她干脆在家里开个麻将馆得了,反正房子还是毛坯房,没有装修,除了厨房简单的铺了个瓷砖,剩下的地板革也不怕祸害。可我妈不同意,说什么人都来太乱。看,她也是个有准则的人。我捂住鼻子用袖口过滤空气。在靠门的右天花板角落,一直住着一只蜘蛛。什么时候搬进来的记不清了,还是不是同一只也无处辨别。总之,那里一直有一只幽灵蛛。它对烟味似乎也很敏感,在网上来回乱窜。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里会‘弹琴’的蜘蛛精。因为来回开关门的缘故,它的蛛网剩下一小半,由三个角支撑着,中心还完好无损。没有任何想法它为什么不换个地方,重新建个家。应该是嫌弃十平米的房间太小了,我希望它离开之前能先打声招呼。

期中考试刚结束的周末,窗外已然白茫茫一片,那时冬天里下的第一场冬雪。降至深夜,雪厚到可以吞进一个人。我半边屁股突然一麻。

学校里,事情进展的比想象的好。校长风波算是过去了,没人再提。他一如既往的偶尔出现在走廊里,如皇帝穿上他最华丽的新衣,只不过我们当中没有一个诚实的小孩儿。音乐老师也还在,还是花枝招展,浓妆艳抹。她眼皮的颜色,是失去了艺术的“列1(皇家红与蓝)”。好在全体初三的音乐课都停了,所以我们不需要再忍受俗人对美的嘲讽。

而我的生活确确实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月的沉积,除了韩梅梅,我又多了两个熟人——陈子鸣和花琦,都是我们班的同学,其中一个是班里有名的‘班花’,另外一个就是在课堂上问班主任上不上音乐课的小子。和韩梅梅不同的是,我想要接近和了解她,他们是被硬推进了我的世界。

韩梅梅是在一个午饭的期间把他俩介绍给了我,我的记忆里怎么也翻不出关于他们的任何信息,贺龙、杨锐、刘光第对号,康有为、辜振甫对号,就连考试出错最多的名字填空阿沛·阿旺晋美也对号。唯独他们俩,毫无印象。我还把我的脑袋还斗转星移了一遍,在历史书中,女性人物的缺乏让我没能及时想好替补花蕊的英雄人物,书里大讲特讲了斯大林和希特勒,却没有一篇注重讲讲女性对这个社会进步的重要性,就连居里夫人也是出现在语文书中。我能想到这些,完全是因为韩梅梅的思想在我脑袋里作祟,她总是呼吁男女平等。还在学年里成立了一个小组,刚开始大家都还热情洋溢,许多班级的女生都加入了,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到一周,来开会的人越来越小,班主任也让她好好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毕竟中考就在眼皮底下了。

“在空气还能顺利的进入我的鼻子,我真诚期望能看到中/高考被打败。大家都假装只要考个好成绩,上个好大学,世上一切的问题就都被解决了。啊,天真的人类。太天真了。”她感慨的样子,像极了上帝张开双臂的雕像。

我虽然不信上帝,但我希望她所有的愿望能达成,不论大小。

她没提让他们俩也起个外号,我们还是以彼此的名字称呼。这让我感觉一丝暖暖的小庆幸。这里的原因可能很多,我没打算细究,有时候适可而止,甜度才会持久。酸甜苦辣咸,不受控制尝到甜头的时候不多。

我现在能想象得到我为什么从没在意过这两个人,一个字,一个词,连一起——没惊喜。花琦是教科书级别的青春期少女,漂亮,张扬,无理取闹。陈子鸣,自负,嚣张,桀骜不驯。俩人之间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无知。往往这些词在中学里代表的是受欢迎,你能在任何一家书店里的任何一本青春读类看到。在了解了韩梅梅之后,能和他们成为朋友,我对她有一些失望,不过我相信她有她的好理由。

而在外人眼里,我确是那个‘另类’,这没什么。能攻击我的词太多了,这就是我为什么练就了‘不在乎’。把自己封闭起来,并不是最勇敢的做法,不论哪个有一撮理智的人都能察觉到。当我看不到第二条路,我只能继续这么走着。除非,有人能把拽我出去。

大多数的时间,午餐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吃的。这让我觉得很不自在,于是我又重新选择了沉默,听着他们仨在那东聊西谈,我竟也会感到一种难能的平静。我好奇陈子鸣为什么不跟他的那些战友混了,但是我没问。有时花蕊会带着韩梅梅去享受女生的私密会,剩下我们俩,他会叫我和他那帮哥们儿一起,每次我都会拒绝。次数多了,他也就不再问了。

当我一个人独处,我喜欢去离学校远些的地方吃饭。从学校出去,向右走,经过二中,再一直前行,路过三个红绿灯,穿过第二加油站那儿是一片住宅区。没有学校,没有工厂,白天时那儿是沉睡的。有家朝鲜馆正对我的口味儿,三两热面,一块五,吃完慢悠悠的回来,刚好休息结束。老板人很憨厚,虎背熊腰,外形是典型的东北人。他的话也不多,看我来了就会问老样子,见我点点头就转身进厨房。厨房和餐厅没有门,只有一块半截的白布搭在门框上,我在外屋可以清晰的听见里面铁锅在烧水的声音,嘶啦嘶啦的叫响,是我们之间唯一的沟通讯号。屋里的煤烟参杂柴火的气味儿不是很浓,但还是能发现那座炉子已经有一阵儿没开火了。

饭店不小,除了放拌菜的展示柜,屋里能放六张桌子,里侧还有两个包间。中午店里人不多,这是说的委婉,我去了两年多,见过另一张桌子上有碗筷的场景,从我的左小指到右小指,有几个是需要被砍掉的。我担心过他家要是倒闭了怎么办,所以在初二放学的一天,我故意在学校逗留了一会儿,然后看着表,等着快到饭口点,我又去了他家。我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三桌,还有陆续往里进的。收银的不是老板本人,是位女性,应该就是老板娘了。我非常肯定,当时我笑了笑,我替他开心,他是个好人,值得拥有好生意。那时我对好与坏就已经有了坚定的雏形,就像米开朗琪罗手下的大理石。我十八年来,只见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坏,是因为我不愿看见坏的后面的好。

十月中旬,天冷到需要穿保暖裤了。一天晚上放学,我继续遵守着自己的谎言,单独走在充满人群的马路上。我总是在期盼,可以再次偶遇她,就像那天夜里。地上早已没有落叶供我踢,车的喇叭叫声,响过了音像店里的音乐。我有很多话没有机会跟她说,我蹩脚的想着怎么开玩笑的问她去她家看电影的邀请还算不算数了。这是依附在心里一种我不能控制的渴望。难道我就这么欲罢不能的需要友情,脑袋里停不下地去想她?

爱情从没划过我的脑海,那里让纯洁的世界保护着,或者是看守。我不敢移动一点肮脏,仿佛一个藏于古墓的活人,机关就在周围伏击。

我傻愣愣的站在‘我的家’门口不知多久,直到有一辆车行驶过来,我才又活过来。我在车灯照到前,闪身躲到了一颗需要两个人环抱才能抱住的老榆树下,后背感觉一刺,原来是撞到了树瘤。那是一辆黑色轿车,有个三叉星的标志。车窗漆黑,里面一视如空。保安把电动门打开,车没停歇的往里开,开到中间的地方停了下来。我仍然着魔般,躲在暗处观望,只见后车门打开,一个模糊的身影走了出来。进了小区,前方的门灯突然亮了,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见她手伸向包里掏钥匙,微卷的长发顺肩披落,就连星光下的黑夜都没她的黑发晕亮。

她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我的手便如被牵了线的木偶,在黑暗中挥舞。不论我怎么用力,也驱散不尽这浓浓的夜,让她看见我。

回到家时,客厅里有客人,是大姑,简单打了声招呼我便回到屋里,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出来。

饭桌上一共有四道菜,油焖尖椒,炖茄子,凉拌猪头肉和蘸酱菜。

“大侄儿,是不是又长高了?你看你瘦地,得多吃点儿啊,使劲儿造。”大姑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菜,不管我爱吃不爱,我忽然生了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怒火,有种想要把饭桌掀了冲动,我介意别人问都不问的就随便给我夹菜!我不是透明的,我-不-是!最终,我还是忍下了。

“行了,大姐,你吃你的,别管他。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大侄儿,矫毛一身,这不吃那不吃的,尖儿椒儿一口不给你动。”我妈边说边用筷子把我碗里的尖椒夹到她那儿,看来她是赢钱了。

我爸坐在我对面,麻木地从镜片底下瞄了我一眼,一声不吭的继续吃饭。他只有在家人在的时候,才会回来。我想要尽快结束那顿晚餐,生把最后一口米饭往下咽,它黏在我喉咙里,不肯听从命令。窒息感让我体会到了死亡的滋味,我慌张的跑到厨房,没来得及倒水,拧开水龙头就把头倒伸了过去。金属混合着氯化钠,充满我的口腔和胃里。有一小些水从我鼻子里溢出,我双手拄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我从死亡又回到了地狱,拧紧水龙头前,我用水拍打了几下脸。然后找了块抹布把溅到地上的水擦净,我看着白瓷砖里憔悴的面孔。规范的头发,紧闭的嘴,眼睛下的水珠流成条河,那身深蓝色带有白条纹的校服已经发白。他累了,他努力变成别人想让他变成的人,却记不起来他自己到底是谁。一道道黑影刷过他的脸,那让他显得有血有肉的水珠消失不见了。他站起身,距离远到只能看见他黑色的袜子,正一步步向前走,直到消失在下一个路口……

大姑走时喊我出去,我虽极不情愿——无奈生活在这个社交规则里,还是去见了她。大姑高兴地递给我一个小方盒子,纯白的,上面有个手机的图案。

“这是你大姑父给你买的小灵通,里面充了一百块钱的电话费,省得点儿用啊。”大姑笑着对我说,捋了捋我的头发,“好好学习,听见没有,咱们老许家可就指着你了。”

我愣在原地,知道说什么都难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立刻我就为刚刚的怒火而后悔,即使谁都没发觉,但还是觉得自己的恶意丑陋的裸露在别人的好意面前而难堪到恨不能回到过去。

“谢谢大姑。”我拿着盒子就跑回了屋,刚剪完指甲,只好用虎牙把外包的塑料膜嗑掉。

里面放着一只比校服的蓝还要深的手机,中间有个倒三角图案,是银灰色的,右侧那根天线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我有了在任何地点任意时刻都可以找我想要找的人的象征。翻开手机,上面用拼音拼着‘huawei’几个字母。它有电!四英寸不足的屏幕显着蓝光,我快速的按下‘信息’,在发件箱里打下了几个字,然后输入我记得可以倒背如流的号码。

一分钟后,显示发送失败……

怎么可能,我不会记错任何一个数字和它们之间的顺序。啊!原来,我无意识的把号码颠倒着输进去了。

我听见“嗖”的一声,看着已发送里写着数字1。东八区20:43,我没指望收到任何回复,随手便把小灵通放进裤兜里。

作业写好,洗漱完毕时,差不到一刻钟十点。我拿了本‘枪打反舌鸟’躺在床上看,这是我在认识韩梅梅之后从一家二手书地摊儿买来的。它的封皮是深浅灰色,和一只血红色的鸟。没翻开看之前,我觉得标题是一个强烈的剧透。但我还是被它吸引住了,我听她说过,这是她最爱的书之一。

于是在好奇心的驱动下,我细读了每一个字。它如一汪清湖,而我却不慎失足掉了进去。越往下沉,我就越发现湖底的水有多浑浊。那里呈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甚至更加陌生的世界。所以这本书我总是翻翻合合,而我想问却总是没有机会问她到底喜欢书里的什么。

我准备放下书,换衣睡觉时,身下传到一震机动。一条未读信息:

终于可以秘密的联系你了,做个好梦,本!!!

关了灯,钻到被窝里,我又拿出了小灵通,反复的看着那条以三个感叹号为结尾的文字。堵在我身体里某处的浊气终于被我呼出了体外。那晚,我真的做了个好梦,好到隔日清早我需要换条新线裤。

太阳裹着朝霞照例从东边升起,日出的独舞只跳给珍惜它的人们。杏树、杨树、榆树,秃跎的无一例外,它们的花都开在了各家窗户上。霜花凌而不乱,这是匿于自然的诗意。

说到诗意,语文老师仍旧金石可镂的让我们每周选一则格言。那个幸运的一天就是周三,上午的第三节课。早上从家出门前,我新的电子设备简短的抖了一下。第二条信息:

前方,你会看见雾,直行还是倒退?

我思考了一下,回了两个字:小心

她不是在警告我,那是我们之间别有的趣味。也是少数之一我想出来的妙招——来对付语文老师的执念。就是我们瞎编一则格言,然后胡口解释,诚然的欣赏大家似懂非懂的表情。因为每周三的语文课,空气都稠到堵在大家的嗓子眼儿里,咳都咳不出去。所有人绷紧的神经,我一点儿都不怪如果有个人突然间发疯跑出去。所以这个没有恶意的小游戏,让我们可以稍微觉得轻松些。好在至今为止我们还没有被抓到,手指交叉。

有一点我没有承认过,就是我的想法虽好,却不是原创。这是许战和我一起读书时,时常玩儿的小把戏。他开的头,命令我们读完一本书,胡编四句话,找到与书毫无关联的那句话——我们管它叫‘宇’,发音同‘语’却飞跃地球之外而又合乎情理,再者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头脑似乎阻隔了外界一切干扰,总能创造最离奇的语言来迷惑我。即便我侥幸胜过几次,纵观全局,我还是输多赢少。

在我的辩护中,我回给她一句警告,她没在意(我只能做这么多)。

特别是在语文老师点我的名,听到我讲了她发来的“格言”。她眼睛睁的巨大看着我,让我误以为身边坐着的是Gollum。我坐下后,她刚要发难,就被叫了起来。

“来,女许薇,你跟大家讲讲激励你的格言是什么?”周老师走到我们桌边,手指敲了敲课桌。

韩梅梅起来的时候有些迟疑,露出她标志性的微笑把头转到另一边。

“诗,是看得见的文字,白天里有,黑夜里有,因为心里有。出自山姆博迪。”

周老师露出一丝赞赏的目光,“看来你很喜欢这位叫做山姆博迪的作家,你分享过很多格言都是出自于他。很有意境,你能解释一下你对这句话的理解吗?”

“当然,”她回答的同时,又瞅了我一眼。“和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一样,我们能看见的,想要看见的,都取决于我们心里是否能感受得到。它……”停顿了一下,“这句话对我的影响,就是告诉我,美的意境,来自于心里。”

“好,很好。让我们来点掌声。还有同学想要畅谈自己的格言吗?”

一只熟悉的,半袖撸起黑猩般的胳膊,插入空中。全班一起叹了口气。能让这节枯燥的语文课彻底瓦解成万丈深渊的只有这个人了——康城,一个特别喜欢把所有话都念成诗朗诵的不凡男生。

“要永远觉得祖国的土地是稳固地在你脚下……”

我的耳朵同时出现了两个声音,其中一个微弱的声音带有魅力的威胁,另一个,就另一个吧!

下课的时候,花蕊来找韩梅梅,叫她一起去校门口买饮料。韩梅梅说有事儿,让陈子鸣陪她下去。

“用不用给你带点儿什么,小子。”陈子鸣问我。

“不了,谢谢。”

“问那个呆瓜,问了也白问。”花蕊跟他小声嘀咕着。

我非常赞成。

教室里乱哄哄的,憋了四十分钟的火药,同一时刻全部开火。无形的子弹,扫射着所有人的耳膜。以至于韩梅梅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见,但根据她的口型,我猜到了八九。

“你,死定了。”她冲着我的耳朵开了一枪。

“为什么?”我反问道。

我把表情组织成我认为最无辜的状态,原谅我的天真。

“你简直是难搞。”她继续大喊着,语气中透露着风趣,“剽窃我的思想?雾寓意着困难?在困难面前我们应该选择前行还是后退?你很行啊!”

“巧,韩梅梅,我们可能看的是同一位作家的书。”

我不由自主得意的一笑,这种感觉很好却又很奇怪。人的情感多么神奇,可以随意的搭配到一起。我如同婴儿刚学会走路,刺激总在不经意间。

“你应该多笑笑。”

好吧,我收回了笑容,紧张的盯着她。这句话没有一处不对,又全不对。心跳加速,直觉我如果就地停止呼吸,一切即将发生的便会停止。我能从她的瞳孔中,看见我的瞳孔在慢慢地放大。又在我放大的瞳孔中看见里面影像一个迷你版的我,因嘴唇紧抿,两侧的腮帮鼓了起来。

“那会让你看起来更富有人性。”她并没有因为我的反常而调侃,反倒是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声音柔和的又加了一句,“男生,或者女生,不论是谁。都可以有情感,好了。”

当一个人在雪中站久了,突然给云彩遮起来的太阳又出现,不多不少热量却足够的一缕阳光穿透衣服轻轻吻在你的胸口,这就是韩梅梅当时给我的感受。我总想避开这个词,世上有数不清对它的贬低,但我们是允许有情感的不是吗?我害怕到不愿意提害怕,每次它出现,就会被我硬生的塞进心里某处,某处不易找到的地方。迟早,地方会被占满、用完。那时,你的身体就会出卖你。一个表情,举手抬足间充满了恐惧,要逃哪儿,能逃去哪儿?

我怕别人讨论我的外表,嘲笑我的肤色、眼睛、鼻子、嘴,更甚者——所有。这是我最肤浅的恐惧,也是最容易伤害我的。很多劣病都可以藏起来,你的长相,怎么藏……

写到这儿,我不得不停笔,深吸一口气。即使独自面对自己,有些事情我还是不愿意承认。当秘密深到手够不到的地方,它就成了伤害。可她不是说过,把恐惧说出来,会削减它对人的影响吗?

从小,家人总喜欢把许战和我放在一起对比。抛弃白雪公主的性别和一切磨难,就是他出生的时候。浑身白的发粉,胖的像个小肉球,用我奶的话是‘眼睛滴溜圆儿,有总统像’,鼻子鼓鼓的,头发又黑又密。

而另一个童话里的我,出生时眼睛一条缝儿,塌鼻梁,奶秃,又黑又瘦,皮肤皱的像个老头儿。

这些话,听多了,让我对美与丑产生了第一意识。他们把我的感情扔进另一个人的阴影里,我应该生恨和嫉妒。但我没有。许战有什么错,我们俩都一样,都是两个单纯的生命,诞生在浑浊的社会里。相同的人,区别的对待,使我们走了不同的路。他从期望变成失望,我从透明到显形。

就现在我奶想起来还会一边大乐一边感叹。

”你看看小威威,小时候丑的,小鼻子小眼睛的。牙呀又黑又黄。这长大了,到长开了。”

是啊,写出来之后,我想韩梅梅又一次的对了。多么肤浅无知的评论,我是怎么容忍它刺激我这么多年。

那夜我睡的特别沉,梦见我站在镜子屋。从中心往外延伸,不计其数的更衣镜环绕在我周围。这是我保留长久记忆的梦境之一。镜子里反射出来的是一岁到十四岁的我,没有任何词汇评论,只是简简单单的人的生长足迹。也是我第一次对来自于自然的生命产生了简简单单的欣赏,无杂质的崇尚。

我的小灵通收到的第二个人的信息是大姑家的表姐,悠闲的和我聊些我听都没听过的八卦。接着许战也发了条信息凑热闹,叫我考试别用手机作弊,他用过,被监考老师逮到了。最让我惊异的要数第四个人,陈子鸣。他的信息只有他名字那三个字,我不明白他的用意。在学校,如果没有韩梅梅,我和他还有花琦不可能存有任何交集。这是脑子只有一根弦的人都知道的事实。我想着他应该知道我叫什么,而我又实在没有任何适当的话回应。于是,我就让它过去了。

第二天的中午,两位女生又单独行动了。我还是去的老地方吃的饭,只不过,饭店里已有一个穿深蓝色白条纹校服的学生坐在那里。见我进来,他抬头,叫我过去坐。随后就急不可耐的问我是不是没收到他的信息,接着又解释发信息的理由。我承认,有几个瞬间,我只看见他的嘴巴在不停的打架。他的话太多了,无可奈何,我制止了他。给他一个韩梅梅教的‘停止’手势,他明白我什么意思,便不再呜啦哇啦了。我跟他说我知道他和花琦之间的事,但我一点都不好奇关于他俩的任何进展,不会对别人说。初中生谈恋爱是忌讳,这无需解释。只要有人早恋,任何人,都会被叫到办公室进行谈话。至于内容是什么,像我之前说的,和我无关系的事,我不在乎。那顿饭是他付的钱,饭后我买了瓶可乐还给他。

“你咋斤斤计较呢?不就是一顿饭么。”

“这是我们一起吃饭的规矩,自己付自己的,没压力,没负担。”

“真地,你俩现在说话越来越像。”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的口音没了,这种不自觉地的改变,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她的影响已经体现在我的行为上。也许是因为这一顿饭的缘故,陈子鸣和我之间比之前点水之交深一些。但花琦并没有表现出想和我有任何交际的样子,这让我大呼一口气。

日子继续前行,回忆里的回忆经常会对人的脑子做些把戏……

麻将声仍旧稀里哗啦的乱碰着,有人输了钱歇斯底里的咒骂着,有人一唱一和着。我从裤兜里掏出小龄童,是韩梅梅发了条短信给我,叫我去她家欣赏第一场雪。我纳闷雪不是下完了吗,还谈何欣赏。

不过,任何借口能让我逃离这里,都是个好理由。

我穿好衣服,招呼也没打,就出了门。我妈不喜欢打牌的时候被打扰。

走到‘我的家’用了一刻钟,此时是太阳光最强的时候。再过两个小时就是黄昏了,地上的雪踩在脚下发出悦耳的‘嘎吱’。我去时的路上,已铺满了脚印,各种形状,有人说‘大脚板’冰棍就是这么创造出来的。

大门有保安看守,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告诉他我是来找许薇的——差一点就说成韩梅梅,他也没刁难我,开门就让我进去了。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佳市的富人区,里面很朴素,房子外表都是同样的模型建筑,两层高的楼,暗红色的底层支撑着乳黄色的阁楼,蓝色的房顶全部安了一根避雷针。真正走进里面,比外面看的景象震撼感要削弱,但还是足以让我自惭形秽。脚下的雪此时如沥青般胶黏,粘住我的是这里对物质的欲望。可想而知,里面住的每一家每一户都有着让人眼睛着火的身份和财富。

给我一秒钟,我会给出一个非常直率的答案:是的,我认为我住在这里生活会变得容易很多,我也可以变成‘阿斗军团’的一员,让其他人去拜羡。然而,呼吸还要继续。我余下的时间不会同意这个天真的想法,但那种情况真的发生在我身上,就是我彻彻底底死亡的时刻。

突然间,太阳消失,我眼前一黑,轻微的疼痛带着丝冰凉从我鼻尖开始蔓延,把我从自我深渊中拉了上来。

“看,下雪了。”音乐般的声音挑逗着我的耳膜。

睁开眼睛的瞬间,我见到了世间的美好,连腐烂的纸币都掩盖不住这种不可抗拒的魅力。

没等我给出反应,她又揉了一团雪球朝我打来。这次打到我的前额上,随着冲击力的瓦解,一片片细小且亮晶晶的雪花好似刚从天空飘下来。我伸出舌头,品尝着雪融化的味道。

“你还真惬意,被人偷袭竟有心诗情画意。”她一袭红色大衣,来回搓擦手掌——苍白的手已经被冻得和大衣连成一片。

我趁她放松警惕的时候,急忙弯腰,在脚边的雪地上团了一团我的武器。

“是下雪了。”我一面朝她丢过去,一面欣赏她吃惊的神态。

这是一场持久战,最终双方都尽兴得瘫倒在地——我好久没如此的酣畅淋漓。韩梅梅在地做了个‘雪天使’,她解释给我听,在美国,这是冬天的传统,类似堆雪人。我没太明白关于‘雪天使’的概括,但它让我回想起我不曾有过的童年。单纯,天真,快乐,一个所有小孩儿都应有的童年。

当天色由蓝转红,另外两个同伴也相继到达了。我以为她会邀请我们进到屋里,相反的是,她带着我们所有人出去进了出租车,我跟在后面。在韩梅梅家门口,凝视了深棕色刻有雕花的铁门一会儿。有些失望,因为我想知道房子里面有什么。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失常,但我绝对没有任何出格的思想,至少当时没有。我只是向往她那样的女孩儿,会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她是否床上也铺满了一大堆毛绒娃娃,屋里贴满明星海报,墙壁刷的粉亮……

一路上花琦都在抱怨没看见初冬下的第一场雪,陈子鸣和韩梅梅都没搭话,我更是闪到一边。到了三百惠的一家烧烤店,吃上了烤串她才停止。我看了韩梅梅一眼,她正好也转向我这边。我们彼此会心的笑了笑。

没人会错过第一场雪,它一直在那儿,没消失。我们俩共同创造了属于我们的冬天,我相信雪在夜里飘的时候,比不上那天午后的震撼。

11.28.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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