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她,不但会想起她温暖的可以驱赶阴霾的笑容;她微卷的黑发和她明亮到可以折射阳光的双眸,和那种只有她才能让我感受到不知名的情愫,而是她的全部。这个故事不会降临,如果没有她在。粉色套着透明塑料包装的本子也不会出现在我手里,给予我以慰藉。她改变了世界,我的世界。有时,我会质疑她的真实性,就像那夜她举起酒杯,高呼‘让我们庆祝,失眠的孩子们。’时,我的舌头麻到与牙齿自相残杀,却感觉不到疼痛。她不在的日子里,我会花很多时间去回忆,特别是她十七岁生日的那夜。我朦胧的记起我们玩儿了很多喝酒游戏,她在一个游戏的途中把头伸向我的耳边,嘴唇紧贴着我的后颈对我说:本,我走在前面替你探路,看看长了一岁的风景是否依然腐烂明灿,不过你记住,你的生日才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外一个时代的开始,你要庆祝,Celebrate who you are!
我闭眸休憩,感受着从窗缝儿里吹进的天然冷气,顺着没有胡须和鬓毛的黄脸欻入鼻孔和耳孔,提醒着脑袋和心脏,冬天又来了。一阵清脆的叽喳鸣叫使我睁开眼,阳光白的让一切都没了色彩。当我适应了光线,瞳孔恢复了功能,我看见一颗摒弃树叶,长满新的冰霜的杨树上腾着一只麻雀——又一种不再随意出没的生物。它把脑袋缩进蛋黄色的胸脯里,粽栗色层次分明的翅膀悠然的甩在身后,在从地面扬起的雪球几乎击中它却又一下子没了力量时,它会把头伸直,也不躲闪,喳喳直叫。我看出来了,那是嘲讽,嘲讽那些拿无知当乐趣的人们。嘲讽够了,它会接着把头缩回胸脯,热忱的享受日光浴。
她转到我的班级,和初三时候一样,坐在后面,有时是角落,有时是中央,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在每次回头,我的心都能准确的找到她。老师这次没有仁慈的把她调到我身边,我只好忍住时时刻刻想要转头的冲动,虽然想看她,但上课的时候我的心里却出奇的平静,大概是谁把门口的风铃取走了,因为它指定迎接的客人已经走了进来。我的成绩还是没有那么理想,老师们对我的期许宛如外面的天气,在慢节奏的结成冰锥,只要我不乱动,他们不会突兀地掉下来砸到我不太够用的头上。陈子鸣和韩梅梅像是串谋好了口供,每当我问他俩到底和班主任讲了什么理由,能让我自由的开脱一天而不受惩罚。他们的嘴巴好似让针线缝住,里面的东西什么都不出来。陈子鸣问我干啥去了,我也是同样。在这种事情上,我和韩梅梅之间,永远保持着礼貌的默契。可花琦的秘密,终归还是没藏住。她消失的一周里,留言就像苍蝇飞满整个校园,认识她的不认识她的都在琐碎猜疑其中的缘故。最后,在一个和她同样耀眼处在顶端的风云女生口中,迷雾被拨开。耻笑、鄙夷、歧视,这些和更多伤人的字眼全部挂钩在了花琦美丽骄傲的名字上。而她全然不知的每天早上假装出门,在她爸妈离开后,独自回到她‘姥姥’家里。我每天发一条慰问的信息给她,她偶尔回一条。我并没有把学校里的流言告诉她,她需要尽可能最多的安静。
在花琦回校的前一天,韩梅梅和陈子鸣打算去探望她。他们叫我一起,我没去。我不愿看到一双痛苦的眼睛。
小灵通响了,我以为是韩梅梅来电,她约大家周末一起重游冰雪大世界,翻盖一看是我妈。她叫我去她卧室,把五斗橱最底层藏在内衣下的牛皮纸信封送到麻将馆。信封有一指厚,开口有些破损,露出里面一片金红。我去过麻将馆一次,那还是在我刚上初中的第一天,忘带了校服费,班主任叫我中午回家取。
走之前,我把藏在床底的古龙水拿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用它,邯郸学步般朝面前的空气一顿乱喷,然后在里走来走去。屋里弥漫的香气,像是炸开的水球,四射的哪儿都是。蛛网上的蜘蛛,八条腿兴奋的抵触这种它不适应的气味。
麻将馆离我家只有两条街,在一个四面环绕的居民楼的地下室,本就不通气的地方,缭缭的香烟四处游荡,像是着起了看不见的火,想要把里面的人熏走。我走的快些,小腿转筋,疼的我停一会儿走一会儿,倒比正常走慢了半拍。这是好久以来才有的活动,韩梅梅说到时听电话,我不想因为突发的差使耽误了这场约会。我妈在电话里语气急促,也是我快马加鞭的原因之一。
十分钟的路,我走了一刻钟。到了一摸一样的楼宇前,我开始搜索记忆,最终决定进入正中央黑漆的连阳光都照不到的楼栋里。我还没下楼,就听见底下传来杂乱的噪音。我快步往下赶,不小心撞到了放在墙边的自行车,我继续下楼梯,没去扶起。进了左边防盗门大开的屋里,我最先闻到了空气中滞留的啤酒挥发的气味,然后是地上大大小小的军绿色玻璃碴儿。麻将桌边空无一人,桌面斜角夹了只快要燃尽的香烟,上面的麻将牌混乱的躺着。小屋里的衣架前,拥挤了两男两女,三个站着,一个坐着。坐着的是个男人,额前捂着一块白纱布,不严谨的指缝奓出点点殷红。我妈在一旁想要做些什么,手却哆嗦的什么也干不了,只有背过身后,把不听话的十指插进后口袋里。她见我来了,一个大步上前夺走我手中的信封。
“走,上医院去。”我妈对着坐着的男人说。
一旁的人也跟着劝。
“是啊,老三,去医院看看脑袋坏没坏。”
“玲儿,你也太虎了,咋还能拿酒瓶子打人脑袋呢。”
“都有错,老三嘴要是不欠,不埋汰人家老爷们儿在外面瞎搞……”
“你就别说了,别到时候她也给你来一瓶的。”
最后一个说话的女人,把身后剩下的佳凤都挪到了一边。我妈站在原地,伶仃的像一根筷子。他们都知道我是凶手的儿子,没打算放我走,叫我陪着一同去医院。我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叫,紧接着兜里的电话震动了。接与不接,连这种简单的问题我都没办法抉择。人往往越怕什么,就越会来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妈眼底里浮现出人性的柔弱,同时与韩梅的约定到了限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对这个我从没见过另一面的亲人有了翻江倒海的怜悯,我突然能感受到她怀胎十月痛苦分娩的过程,她把我抱在怀中,用肌肤来安慰我对未来的恐惧,以她的能量来补给我的生机。可韩梅梅,只因她是韩梅梅。这让我想到世界上最轻佻残酷的问题:母亲和妻子掉进河里先救哪个?因为这个问题设立就是在有一个必死的前提下,要是全部活了,谁还不会更感激生命。我至今为止没看到一个完全令我满意的答案,别说完全,连沾边满意的也没有。成人和学生们都喜欢拿这个话题开玩笑,确实,人生需要乐一乐,有什么比拿人命开玩笑更逗趣的!这个世界上,最值钱和最不值钱的都是它,自己的命永远要比别人的命值钱。花琦和陈子鸣还是一对儿的时候,这个问题就成了俩人之间的矛盾。陈子鸣的回答是无可奉告,爱咋咋地。花琦有一周没和他说一句话。韩梅梅破天荒的没有发表独特的认知。而我,只是充满了鄙夷的恨意。人们喜欢拿道德和价值做比较的手段,然后选出让自己能过得去的答案。这往往是战争与屠杀的开端。答案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提问和给出答案者认为自己是对的,并以此为荣的洗脑周边思维性较弱的人群。可能是我太较真儿,愣装高尚。但比起一部分人为了讨好女友给出的油嘴滑舌,和另一部分慷慨解读母亲的伟大宁愿失去他根本就不在乎的或是纯碎动物行为的爱情,我感谢我至少有一份真诚的思考,同时我也感谢它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令我不必选择。
“你们让我儿子搁这儿干啥儿。快点儿回家学习去。我把人打坏了,出钱治合情合理吧!那你们要耽误我儿子学习,考不上大学,你们是不是得负责养活他一辈子。你们瞅啥儿,我说的不在理啊。你,快点儿回家,别搁这碍事儿。”
我其实是等,等待选择自己跳出来,我就不用面临任何一方的失落。我被我妈推搡着出了门外,她回手把门带上。我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可电话还在口袋里继续震动,没有停止,我把它掏了出来,满足了它的心愿按下接听键。韩梅梅在电话里说她已经到地方了,知道离我家近,让我现在赶过去集合。
虽然我妈说的那番话让我很感动,可我无法苟同任何形式的蛮理,即便是护犊。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跟别人吵架,因为我永远赢不了,不是我不占理,而是我不愿去抢被霸占的道理。我在去冰雪大世界的路上,几番想折回,但我没有。我记起上小学二年级,有一天放学,校门口站了一个眼熟却陌生的女人,她的一颦一笑刺激着我供血不足的脑仁,让我坚定明了从未见过她,但有根看不见且亲切的线,连着我和她。她对我摆手,把我拉到一旁说她是我老姨,我才看出之间的相似。很难想象我竟然还有那么天真的一面,她说我就信了。现在想想,真是松了口气她是我没见过面的老姨而不是人贩子,她骑着自行车驮着我,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我姥家的关系。说我妈从离开后,就一直没踏回过家门……
“想什么呢,本?”
我的肩膀一晃,看见眼前月眼微笑的女孩儿,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她上我身前仔细的用笔挺的鼻子嗅了嗅。
“我送你的?”
我有些脸红的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用订书钉订严的纸袋,她叫我回家在打开看。
周日里街上出的小摊比平时多了一倍。糖葫芦和糖画永远是冬天的孩子,买的人参差不齐地横着排起了队。小孩儿挤在不是自家大人的前面,争先恐后的嚷着‘大龙’,‘大蛇’,‘菇茑儿’,‘草莓’。有的家长一听,立马对孩子嚷:啥儿龙不龙的,来个小点儿的蚂蚱子就行;草莓地多贵呢,来个山楂的,来个圆的不要扁的,都一个味儿还差五毛钱。然后随手一拉小孩儿脖子上的围巾,像是玩儿溜溜球玩儿够了,粗鲁的收回。
韩梅梅挽着我的胳膊,开心的冲到卖糖画的人群后,耐心的等待。我们等了比应该的时间还要长了很久,人们一点儿都不介意前面有没有人,直接挤上去,恨不得把别人刚拿到手里的糖画抢过来。
“你想好要哪个了吗?”韩梅梅站在老人的摊位前问我。
“龙,你呢?”
“我想要个天使,但似乎太难了,所以蝴蝶。一个龙,一个蝴蝶,先生。”
老人听到有人这么叫他,显得有些局促和奇怪,不过他也没多想,手法熟练的如同宫廷画师,在石板上周旋了几下,一只焦糖色的蝴蝶就出现了。把蝴蝶递给韩梅梅手里时,老人还逗趣的回敬了一下之前的称呼,叫她:婵娟。韩梅梅先是一愣,随后她学着古代女子的举止,扶起淡黄色羽绒服的袖口,遮面一笑。
我的‘龙’费了些功夫,后面有个大个男人等的不耐烦,从小车上的钱罐子里抓了把之前投里的钱,也没核对数值就跑路了。排队的人们面面相觑,没了话语,老人想叫住他,看见他逃也似的背影,只好轻叹一声‘世道日衰’接着摆弄手里头的活儿。
“来,小伙子,你的大龙好了,祝你俩以后龙飞凤舞。”
我点头致以谢意,刚要把手伸进左边的口袋掏钱,韩梅梅就已经往之前那个被掠夺过的铁罐里,甩了一张绿色纸币,并告诉老人不用找了。
我被她拉到了检票口,门前又换了批不同的检票员问我俩拿票。我想去买,却给她挽住了胳膊。
“我买好了。”说着,她又变戏法般掏出了两张门票递了过去。
“不等另外两个了吗?”我颠簸的身子问她。
“今天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这句话撩动了我身体里那条莫名的情愫,弄的我脸热心乱,想要她挽的更紧些,又想让她离开我那即将爆炸的处子之躯。她那与我并肩的心脏,能否感觉出我沸腾的欲望。如果可以,我真想告诉她一切,但这突如其来的美好,精脆的可怕,怕的我都不敢呼吸。
我们没像上次,急忙的游走在各处的设施,排对等着哪个陌生人突然在我们身上发一场疯。没了花琦,我的胜算降低了不少。我们站在和两年前同样的蟠龙冰雕旁,她这回没穿皮裤,而是穿了一条松紧自如的黑色休闲裤,两只脚踩着棕色的羊皮大头雪靴,呈可爱的内八陷进了几天前下的积雪里。
“真遗憾,你没能到决赛现场去听我们唱歌!”
“嗯?”
“那首歌是我特意为你唱的。”
突然,天空中烈日当照的下起了小雪,她伸手为我掸掉头上的雪花,而她的头顶却白茫茫一片,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银色。她被染了色的长发,仍旧微卷飘逸,带着股岁月都夺不走的青春华丽。
“看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
我看着她看着我,嘴唇都有在微动,却没有话从里面出来,粉色和蓝色的哈气交织成迷离的紫。我们相互读懂着对方,但还是不满足。阳光全部聚集在了她的眼里,照的我无处遁形。她想要知道,准确的,每一个发对音节的字传入她的耳朵,滋润她的心。
“你,想要说什么吗?”
“我…你…”我清了清喉咙,接着说,“现在能唱给我听吗?”
“下次,好吗。”
她没有失落,或者失落的太快让我察觉不出。这一切是我的误以为吗?自作多情还是挖耳当招,那些我屏蔽了多年的声音蜂拥而上蜇满了我的全身。原来他们一直没消失,只是藏隐在暗处伺机而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些声音会伴随我一生,每当我质疑自己的时候,他们一定会跑出来参一脚,看能不能把我绊倒。到现在我回忆起那天的场景,我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否真正的读懂了她的表情,有些温柔有些坚毅的眼神,半进半退的身子,总是在与我探戈。
一个到处乱跑的小女孩儿把韩梅梅手中的糖画撞掉了地上,没有道歉,掉了个方向跑去了另一边,她爸妈就站在一米外,安静的目睹一切。蝴蝶落地即碎,碎成了五彩斑斓的碎片,让飘落的小雪淹没了通体金黄的尸体。像是有预感,我并没有用牙或者舌头去玷污我手里的‘大龙’,我把只掰了一只角的‘独角龙’给她。她咬了一口,然后把糖画伸到我嘴边。
“我们分享。”
我把想告诉她我不怎么爱吃甜食的话,顺着糖浆咽到了肚子里。
我们没有玩儿任何一个刺激的冰滑梯、爬犁、冰刀和上次错过的小型滑雪场。只是顺着飘雪不停的雪园从里到外兜着圈走,说着彼此爱听的话。连太阳都看的腻歪,想要赶到另一边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好戏,留给了我们一抹黄昏在天际。我问她冷吗,她没回答,拿出了躲在口袋里的手掌,贴在我的脸颊。她的手热乎的像是在阳光底下晒透的棉被,让我顿时心生困意,想着就算一下子睡过去起不来,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趁着夕阳红的旺盛,韩梅梅又跑回了蟠龙冰雕边,正面对着我,把桃粉的嘴唇贴在了晶莹透剔的龙尾,烙下一个完美的唇印。
她走到我身边,下唇因破了层皮,往外流着鲜红的珍珠,她却丝毫不介意,用右手中指轻轻的点了一滴,涂在了左手的食指上,直到透明的指甲着了火。然后,她夺走我的右手,也在我的食指上涂描着。
“放心,我没传染病。”她半开玩笑的说。
这回我的迟钝没成为阻碍。
“我不在乎。”我说。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给我一个熟悉的微笑。
回到家时,我妈坐在客厅的地板革上摆着扑克,告诉我被她打的男人只是头上让啤酒瓶盖刮了一下,没什么大事儿,没去医院,也没赔钱。我等着我妈告诉我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心事,站起来慢步走进卧室,关上房门,继续洗牌摆扑克。
在卫生间里,我拧开了水龙头,迟疑的把伸过去的右手抽了回来,移到面前。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立起食指,上面的酱红让我看起来显得成熟些。我把它在唇前移来移去,没有一次让它贴到我的唇边。
韩梅梅并没有叫我送她回家,我也没一路跟着她。洗好手,我把放在脚边沾了些水滴的纸袋拿回屋里,拆开。里面是一条灰白交织的围巾,围巾上面用红色毛线绣着五个字:本,生日快乐。
当天晚上,我没收到任何短信。
12.31.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