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若兰没死成，锦帆跟奶奶天天看着她，怕她再有寻死的念头。她就每天坐在床上，木呆呆地，锦帆喂她吃喝，她就张嘴吃下去。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整个人一下子老得像把干草。
而锦鸿再没进过家门，只怀里揣了把匕首，鬼影子一样每天在家门口转悠，防着戚明远再来。
戚明远再没有来过。姚若兰上吊寻死以后，这事情闹得越发大了，四邻八乡都知道了。他再无颜呆下去，跟着一个建筑队去了山东，打那以后再没回来过。直到2002年，工地出事，他被高处掉下来的水泥板砸中，听说当场砸成了一块血乎流啦的饼。骨灰装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被人给送了回来，埋在祖坟边上，因为没老婆没个后，逢年过节也无人烧纸钱。
锦帆去找锦鸿，每一次锦鸿看见她就闪，她跟在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哭得像个泪人，锦鸿也不出来见她，也不回家。
不回家，也得吃饭，锦鸿开始跟着镇上那帮小混混一起，每天在街上、游戏厅、录像厅乱晃，跟人打架、喝酒、抽烟。他还染了个黄头发，站在小混混中间，谁也认不出来他是曾经的锦鸿。
戚连成知道这些事情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没法收拾的烂摊子。家里乱得像垃圾场，姚若兰跟木头人一样，锦帆又黑又瘦小，看见他想叫爸爸，还没叫出来眼泪先下来了，老母亲腿脚眼睛都不好，头发一下子白的像雪，看见他进门，吃力地想看清楚，问道：“你谁呀？”
戚连成腿一软，差点跪倒。
看见他站在床前，姚若兰转过视线，眼珠子木木地转了两圈，忽然流下泪来，随后就是撕心裂肺地哭：“你怎么回来啦？啊？你怎么肯回来啦？”
戚连成当时就抱住头，像小孩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两个人差不多哭了整夜，锦帆在里屋，咬着被子，同样哭了整夜。
第二天一早，锦帆起床，看见爸爸妈妈都已经穿戴整齐，等她起来吃早饭，像以往戚连成还在家里时候一样。锦帆不知道这情景是真的还是只是她太过期待的一个梦，她小心翼翼地吃饭，听见戚连成对她说：“帆帆，妈妈马上要跟爸爸一块儿去东莞了。以后你跟着爷爷奶奶一起住，等过几年你大一点，爸爸再接你去东莞读书。”
锦帆张张嘴，她想说爸爸你回来了为什么又要走，为什么妈妈要跟你一起走，但看着一夜间苍老的戚连成，还有仍然呆滞迟钝的姚若兰，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低下头继续吃饭。
戚连成找到锦鸿，强令他把头发染回来，换掉肥大的裤子和T恤。但不管他怎么哀求苦劝或者威逼，锦鸿就是不肯回家。没办法，戚连成只好让他住到爷爷奶奶家去。
草草安顿好锦帆跟锦鸿，戚连成就带着姚若兰回了东莞。
锦帆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她已经升入初中，镇子就这么大点，有什么事情风一吹的功夫就传遍了，更何况是姚若兰这样的事情。因为这，学校里头难免会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学会沉默，以无言应对。坐在角落里，下课时候也不出去跟人一起玩闹，只顾翻戚连成留下来的书，书很快看完，索性翻字典。她的语文，一向是班里第一名，作文写得全年级都拿来当范文。她个子也高了些，人更瘦。放学就是回到家里，写作业，看电视，很少出门。
奶奶有时候跟爷爷叹气：“这孩子，命不好，才这么懂事。”
相比之下锦鸿就没有这么懂事，他完全成了野地里的疯草，肆意地生长。学校开学，他回去之后一样没有好好读书，索性跟县城里的混混们成天玩到一处，逃课、打架、吸烟、喝酒，都是寻常事，学校里头给他警告不是一次两次，他也根本不在乎。到了后面，根本就不去上课。
只是有时候，他会来看锦帆，在学校门口的角落里等她，看见锦帆，叫她。骑车子带她出去吃饭，给她买东西，往往最后还塞给她钱，锦帆不要，他就生气。
锦帆可怜巴巴地求过他：“哥，你不要跟那些人一起混了。回去好好读书行不行？”
锦鸿点起一根烟，手上骷髅头的戒指晃来晃去，脖子上同样挂着粗粗的不锈钢链子，上面吊着个狼头，他又染了头发，肩膀上有纹身，一边是个忍字，一边是个狼头。天气稍微热一点，就光着膀子把纹身露出来，跟街上任何一个小混混没有什么两样。锦帆一看见他这样，就忍不住想哭。锦鸿默不作声，抽一会烟，敲敲她手背：“吃你的饭，你好好读书，不要管我。”
锦帆管不了他，爷爷奶奶也年纪大了，根本管不了他，何况他几乎不回去。然后终于有一天，跟人打架的时候，下手重了些，把那人打得重伤住院。他和一干人被拘留半个月，直接被学校开除。昔年全校前十名考进县城高中的优秀学生，人人都说铁定能考上重点大学的锦鸿，这下彻底沦为社会上的混子。
那时候电话机刚刚兴起，戚连成走的时候，为了方便，给家里装了一部。等戚连成打来电话的时候，锦帆哭着，告诉了他锦鸿的情况。戚连成又一次从东莞赶回来，这一回他是从派出所里接回来的锦鸿，又是因为打架被拘留。看见锦鸿出来，他二话不说，迎上去给了锦鸿一巴掌，锦鸿不躲也不闪，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戚连成愣了，看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桀骜的锦鸿，忽然间泪流满面。
回到爷爷奶奶家里，爷俩又是一场爆发。戚连成逼锦鸿回去读书，锦鸿说：“杀了我我也不会回去。”
戚连成气得发抖，他问锦鸿：“不读书你能干吗？天天除了跟人打架你还能干吗？”
锦鸿一扬头：“那些人，打死了也活该，谁让他们说我的？说一次我就打一次！”
戚连成知道没有希望了：“你跟我走，跟我去东莞。谁也不知道，谁也不会说你。”
锦鸿迟疑了一下，仍旧咬出来：“我不！”
“跟我走！”戚连成彻底绝望了，这句话是拍着桌子吼出来的，“我不让你跟你妈在一块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