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锦鸿终于还是跟着戚连成一起走了。锦帆跟着他们到车站,看着他们上了长途大巴,车子上了国道,扬尘而去,驶向东莞。东莞,又一次将她身边的人带走。
不得不说锦鸿其实是幸运的,他走了没多久,严打开始,从县城到镇上,所有那些闹过事的小混混一个个全被抓了起来,最严重的判了十年。锦鸿当时若不走,任他那样混下去,注定一个下场。
戚连成走的时候并不放心锦帆,他深知封闭的小地方里头,坏消息早已经传遍,不知道要供人咀嚼到几时,锦帆的样子,无论如何不像是没有受到影响。但是锦帆仍要上学,这是个难题,所以走的时候,他嘱咐锦帆:“你安心上学,别的什么事情都不要听不要问也不要管。爸爸到了东莞,尽快看能不能给你转过去那边读书。”他还托了学校里头相熟的人,很是送了些礼,嘱托帮忙照顾锦帆。
从此锦帆更加沉默。是有些时候,想要说话但是一个可以说的人都没有,也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用一支笔写进日记,空闲时候在大本子上,涂涂写写,或者趴着看蓝天白云。天空如此广阔,世界如此之大,你永远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有时候她也会去想,东莞是什么样,那个带走了她的父亲母亲和哥哥的地方,说起来如今她的家,倒有一大半是在那里。
余绍华注意到锦帆,因此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是外地人,年级组长的侄子,下学期的时候才转过来,却因为成绩好,能力不错,篮球打得尤其好,可能,还因为个子高,长得也好,剑眉星目,是那种英挺勃发、充满生气的男生,因此很多人喜欢他,于是他被推选为班长。班里有任何活动,演讲、板报、竞赛,都要他组织。
渐渐地他留意到锦帆,作文写得非常棒,但数学奇差,什么活动她都不参与,独来独往,瘦小的身子坐在角落里,永远在拿笔写着什么东西,或者看着窗外,随时随地置身事外的样子,直的头发垂下来,一低头就遮住半张脸。
“新一期的板报,麻烦你帮忙写一篇文章吧。”这是余绍华对锦帆说的第一句话,放学的时候,他拦住锦帆,微笑着对她说。
他的突兀让锦帆有些吃惊有些愣怔,迟疑了一下,锦帆点头说好。
其实答应下这件差事,锦帆心里,并不是情愿的。她一向小心翼翼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却总怕在什么地方露出蛛丝马迹,但文字,往往很容易让一个人露底,从而给别人窥视的机会。
只是余绍华笑起来的时候,锦帆没法抗拒。她想不起来有多久没有看见过那样明朗的笑容。也许是那样的笑容,让她觉得可以打开一扇通道,让余绍华看进她的心里去。
于是周末的时候,锦帆来到学校里,把花了一个晚上写好的文章交给他。偌大的教室空空荡荡,他一个人站在椅子上,用彩色粉笔和尺子不断在墙上比量,却似乎总是不满意。看见锦帆进来,他笑着从椅子上跳下来:“嘿,来了。”
锦帆把文章交给他,他拿过来,很仔细地翻阅。好半天抬头,对锦帆笑:“真好,我就知道,只有你可以写得这么好。”
这样的赞美,锦帆在别人嘴里很少听得见,即使她写的再好凡事做的再好,她是姚若兰的女儿、戚锦鸿的妹妹,这一点就足以抹杀掉她一切的好,她一直是被孤立的,谁敢对她说一个好字?
尤其余绍华说出来,又不一样一些。锦帆难为情地低下头,听见他又说:“哎,正好,你今天有没有空?如果不忙的话,可不可以留下来帮我一起做板报?”
锦帆其实什么都不会,余绍华教她:“版式大致就是这样,我先做出框架,你帮我一起把内容抄写上来,就这么简单。”
春末夏初的天气,窗扇一打开,风里头带着露水气,还有些微凉。可是锦帆站在椅子上,手执粉笔一笔一画在黑板上写下那些字句,不多时额上竟已经沁出细细密密的汗来,落在眼角,微微的刺痒。她用手背去擦,忍不住笑,对余绍华说:“原来老师每天在黑板上做板书,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
余绍华先是呆了一呆,顾不上她说的什么话,冲口而出:“呀,头一次看见你笑。”锦帆被他说得一愣,想起来似乎是有很久,没有跟任何人谈笑,心里暗潮翻涌,却只是又笑了一下:“只是你没看见而已,平时很少接触啊。”
“不。”谁知道余绍华这么认真,摇摇头说:“我很注意你的。但从来没看见过你笑,也没看你跟任何人有接触。你跟他们,很不一样。”话说完,他也有点脸红。
锦帆努力假作平静:“其实大家都一样,只不过我们平时很少打交道,你不了解,所以觉得不一样。”
“那就以后多多相处,多了解一些。”余绍华露齿一笑,好像生怕锦帆误会或者拒绝,赶紧又说一句,“大家都是同学嘛。”
锦帆也笑了,点点头。换来他一句:“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多笑笑比较好。他们都说,你笑起来应该很好看。”
“他们?”锦帆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就是我们班的男生啊,有时候他们会说女生。”余绍华也觉得不好意思。
“那他们,还怎么说我?”锦帆心里提得很紧:他知道她家里的那些事吗?知道了,还会那样对她笑吗?
不能怪锦帆。一个人收到来自周围各种伤害和质疑,就有权利怀疑面对的一切。余绍华摇头:“其实我跟大家,也没有很多接触。毕竟我是外地的,才刚过来,而且他们会觉得我是老师家的亲戚,在我面前说多了做多了,怕我会打小报告。他们说你的,我也是偶然听到。”他的笑有些黯淡:“我有时候看到你,觉得也许你不会像他们那样。”
少年的脸上,流露出丝丝落寞。这也是头一回,锦帆看见他飞扬、沉稳的外表下原来有另一副脸孔,略带灰蒙蒙的哀伤。像是夏天路旁那种银灰色的细小的蝴蝶,翅膀上覆着一层银灰色的磷粉,手指沾染上去,微微的亮。锦帆不由自主说:“我不会。我们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