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报做完以后，余绍华跑去买了两瓶汽水，塞一瓶给她：“今天谢谢你啦，请你喝汽水，算作对你辛苦的感谢。”
锦帆推拒得很坚决：“我们不是朋友吗？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那我请朋友喝汽水，不也是应该的吗？”原来余绍华有时候也很狡猾，让人没有办法拒绝，何况他还对着锦帆那样地笑。
锦帆终于有了自己的朋友。回家的路上，她把车子骑得飞快，一颗心鼓胀得满满的，活泼泼地像要挑出胸膛。那种无端的喜悦，让她很想大声叫出来，或者，说给某个人听。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很想念锦鸿，车子骑到河岸边，戛然而止。锦帆把头埋下来，在心里轻轻说：“哥哥，我好想你。”
到了东莞才知道，原来天堂和地狱比邻而居。戚连成带锦鸿到南城转了几圈，繁华林立的高楼，宽阔气派的道路，大大小小的工厂，夜晚的时候霓虹像河水一样四下流淌。商场里面衣服可以卖到这么贵，超市里面东西应有尽有。这一切远远非家乡那个小县城可以比拟，锦鸿无时无刻不在瞪大着双眼，看着眼前陌生而繁华的世界，未来的图景正一步步向他展开。他跟戚连成说：“那我就留在这里，找一份工作赚钱。”
然而戚连成瞪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你高中被开除，只拿一张初中文凭，看看这里谁要你？又没半个熟人倚靠，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站着就能给你捡钱？”不由分说将他带回樟木头。不过到底也是顾念着锦鸿不肯见姚若兰，没有带他回店里，在附近给他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樟木头虽然比不得南城，但是也不算差。25块钱的小旅馆，隔着路对面就是一家星级酒店，锦鸿问戚连成：“爸，那家酒店多少钱一晚？”
戚连成看了看，摇摇头说：“不知道，大概几百块吧。爸爸没钱带你住那么贵的地方。”
谁成想锦鸿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爸爸，将来我有了钱，一定带你住这样的地方。”说这话的时候，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桀骜和骄傲。戚连成纵是满腹愁肠，也忍不住笑着摇头：“小孩子年少无知，净知道做白日梦。有那么容易赚钱，爸爸早带你去住了。”
他不是锦鸿，出来几年，栽了无数跟头，看过多少冷眼，不是为了钱，好端端的一家何至于弄成今天这样。他笑锦鸿，有一半怕是在笑曾经的自己。笑过才觉得满心的酸楚往上不停翻涌。
然而锦鸿自信得很，一点没被他的话打击到：“既然开出来，就是给人住的。多贵也一定有人住，别人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戚连成看看锦鸿，颇有几分诧异他能说出这番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离开的这几年，对于他来说，锦鸿已经变得陌生了。无论是劣迹斑斑的小混混，还是豪情壮志的少年，都不是他印象里头那个跟在他后面的孩子。他已经渐渐长大了。戚连成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锦鸿不是简单的口出狂言，后来当他一步一步，艰难然而坚持地努力着，终于开起了自己的工厂，然后渐渐做大，一直到跟香港、外国许多公司开始合作。出差住酒店的日子比睡在家里床上还多，当然已非昔日少年可比，如今都是星级酒店，动辄一晚几千上万。他还记得当年的话，2007年香港回归纪念日，他带着戚连成去香港游了一圈，住在半岛酒店，背对着维多利亚港，晚上站在窗前看夜景，人像是浮在整个城市的灯火之上。戚连成慨叹：“这么美，看过也值了。你当初说过的话，如今终于实现了。”
锦鸿笑一笑：“我付出那么多，得到这些，是理所应当。未来还会有更多。”对着灯火通明的海港，轻轻吐一口气，当初的少年，曾经那么难，终于还是走到今天的位置，不然哪里对得起一路的辛酸。只是如今站在高处，曾经旧事都归过眼云烟，再也无须讲。
然而最初锦鸿只是一个怀抱梦想的少年，只知道自己要走向未来，然而未来在哪里，具体什么样，他心里其实并不十分明晰。初到一个新鲜陌生的地方，又是少年人，难免会有种种畅想，锦鸿这一晚上辗转反侧。半夜听到门缝传来响动，他警醒地很：“谁？”脑海中瞬间闪现之前听来的种种关于东莞的传闻，偷窃，抢劫，白日行凶。那响动瞬息停止，然后有慌乱的脚步声匆匆离去。
锦鸿一跃而起，自背包里翻出他收藏的匕首，拉开门便冲出去。他追得及时，因此在楼梯口，看见那个惶急离开的身影，回头仓促地望向他，是姚若兰。他没有追下去，匕首当啷落地。半天捡起来，回到房间里睡觉。
第二天戚连成来接他，开头并不说话，只一根一根抽烟。吃饭的时候才瓮声瓮气说一句：“你妈挺想你的。”
锦鸿把碗一推，面无表情地说：“我吃饱了，走吧。”
戚连成背过身去，擦擦眼睛，起身带着锦鸿离开。
要去的地方是一家生产钢化玻璃的厂子，需要大量工人，戚连成事先反复研究对比，这家综合起来，在周围所有厂子中，算是最合适的，管理又严格，而且离自己店子也近，方便照应，也是防着他烈性不改，万一再闯出什么祸来。
好歹是初中毕业，又年轻体壮，锦鸿很顺利地入了那家厂，开始换上宽大的病号服一样的厂服，戴上口罩，每天每日上班下班，在流水线上，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一遍又一遍。锦鸿晚上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手还在做着丢弃废件的动作。早班或者晚班，晚上十点到早上十点，或者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总之必须上足十二小时，碰到老板接了大单，加班加点更是寻常事。
锦鸿这样年轻，也会有时候觉得累。本来就学会抽烟，这时候更凶一些。一半是因为累，需要提神，更多的一半，是因为寂寞无处发泄或者排遣。厂里实行半封闭的管理，四周的高墙像监牢一般，让人喘气都觉得憋闷。有时候早班下班，会出大门去街上逛一圈，但是不能走远，得赶在工厂关门之前回来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