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连成经常过来看他,每次都会带来一堆吃的用的,零食什么的,锦鸿有时候吃一点,多数分给同宿舍的工友,如果是烧好的菜,锦鸿从来不动它,就放在那里一直到发霉发臭了扔掉——姚若兰做的东西,他不吃。
毕竟是年轻人,不甘心日子过得太无趣,闷久了便发慌。有时候宿舍人一起打牌,输了也无非请吃饭,或者一罐啤酒,都输得起,一边说说笑笑,找点乐子罢了。渐渐就相熟起来,锦鸿算是受欢迎的,因为义气大方,虽然年纪小,微有些江湖气,但待人极忠厚,时常买了酒菜大家分着吃,又甚少跟人计较,但凡有需要他的地方,只管开口,他不会拒绝你,说话做事也有条理,跟一般没读过书不识字的,到底不一样些。
宿舍里有个小伙子,湖北佬,叫做武杰,乌黑瘦小的一个人,年纪比锦鸿还小上一些。有话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一点不假的。这武杰牌打得比人好,做事也比人精刮利落,一句话:等闲休想从他身上拔下一根毛来。四川来的老蛮就说:“这个武杰,怕是吃下肚的东西,全拿来长心眼了。”
武杰看着总是笑嘻嘻的,可是跟锦鸿的笑一比较,那又是另一个样。然而偏偏,他喜欢粘着锦鸿,他对锦鸿,跟对别人不一样。锦鸿好歹也是混过的,虽然收敛了心性,决心老实过活,然而毕竟不是傻子,谁对他实打实地好,谁是背后算计着能刮多少好处,锦鸿心里一一清楚。他觉得,武杰在他面前,多少是真心的。
下了早班武杰喜欢拉锦鸿一道出去,转过两个弯再直走,路口有一家电话亭,隔上一段时间,武杰便要去打一个电话。话筒捂得紧紧的,说话声音压得低低的,怕人听见一样。锦鸿也不喜欢偷听,站在外面抽烟,等他出来,带着一脸藏不住的欢喜或者忧愁。只有这种时候,武杰才会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露出真实的表情。
锦鸿不是没有好奇过:是什么样的人和事,能让武杰这样玲珑七窍的人,也时时牵肠挂肚,七情上脸?但好赖也算是摸爬滚打过一番,锦鸿知道,谁没一两段不想提的过往?连他自己,不也会半夜里睡不着睁着眼睛想事情?想的什么,谁知道?
八月十五,厂里放一天假,戚连成一早赶过来,意思想要锦鸿回去一起吃个饭,锦鸿躺在床板上,丢下一句:“累了,想睡觉,不想动。”戚连成闷头,坐着抽了半天烟,最后放下一包月饼零食,没出声走了。
宿舍里头人都闹着出去玩,看见锦鸿睡了,没叫他,悄没声息地出去了。锦鸿躺在床上,其实没睡着。过一会听见动静,武杰窜进来,拍他的床:“锦鸿,锦鸿!起来了,今天就咱俩,喝酒喝酒!”
锦鸿睁开眼,看见果然,这平时一毛不拔的悭吝小子,居然扛了一整扎啤酒,还有一只烤鸭,另外还有一些凉菜,兴高采烈地招呼锦鸿:“起来,今天就咱俩,喝个痛快!”
烤鸭油脆金黄,凉拌菜清爽干净,锦鸿二话不说,跃起身子抓过一瓶啤酒,在床沿上磕开,咕嘟咕嘟先灌下去大半瓶。武杰笑嘻嘻地,也照样开了一瓶,两人对着碰了一下,继续喝个不休。
酒一旦喝得尽兴,人就比较多话。一开始随便侃大山,聊各自家里,聊厂子里面谁谁谁比较好相处,谁谁谁就爱损人。话匣子打开以后,便没了顾忌,武杰渐渐说到,每次他那个电话的来历。
武杰看着吊儿郎当的浪子模样,能牵动他的,只能是某个姑娘。其实锦鸿早猜测个大概,只是武杰亲口说出来,才知道又有些不同。武杰的姑娘,当初跟武杰一个年级不同班,非常秀气温文,一头长头发编成辫子,像郑智化唱的《麻花辫子》那样,是他们班上的班长,每次抱着作业本去办公室的时候,路过武杰的班级,总有坐在后排不好好学习的男生,会大着胆子对她吹口哨,看她羞红了脸甩着辫子匆匆离去。
当时武杰就坐在窗口的位置,男生们起哄的时候,他也会假装不经意地抬头看,但他从来不会像那些男生那样。他知道那样是轻浮、幼稚的表现,然而内心又隐隐痛恨自己为何不敢那样大胆。有一次放学回家的时候,他看见她走在前头,四下无人,他轻轻地对着她的背影吹了一下口哨。她似乎听到了,回头去看,看见是他,脸一下子通红。
现在说来,没有人会相信,然而当初,当初武杰的确是学校里屈指可数的人物,虽然长得并不十分出众,但因为家庭条件不好,父母对待子女向来苛刻,简直是强逼着,一定要读好书,将来才能做人上人,出人头地,武杰也一向听话,催着赶着非得要上进。成绩他是最好的,吹笛子、口琴、下象棋、打乒乓球,样样都会,学校每次开表彰大会,他都要上台领奖,那时候他是当仁不让的三好学生,老师眼里一定考得上名牌大学的尖子。
“你肯定当我是吹牛,我以前是三好学生,哈哈!”喝多了的武杰,大着舌头,瞪着红眼珠子问锦鸿:“你肯定不相信是吧?我他妈以前是三好学生!”
锦鸿不说话,闷头干下半瓶酒。他怎么会不相信呢,不到一年以前,他跟曾经的武杰一样,风光无限前途无量,未来充满种种可能。那时候班上的音乐课代表,有长的直头发绑成马尾,大大的眼睛闪亮闪亮,会把自己的收音机借给他听,去食堂打饭的时候,会大大方方坐在他旁边,把自己不喜欢吃的菜夹到他碗里。然而谁能想到,不过短短的不到一年,他会身处高墙内的工厂,在车间日复一日做着重复而枯燥的流水线工作,日子长的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希望。音乐课代表曾经闪亮的双眼,像夜空中永远无法触及的星,送他的收音机,藏在家里的抽屉,这时候只怕早已经生锈。一念及此,啤酒泡沫翻腾成苦涩的海洋,潮起又潮落。
当年的三好学生,如果不是遇到何水娟,也许会笔直而坚定地按照所有人的期望,将前途走成一条平坦的光明大道。可惜人生没有如果。何水娟,也就是大辫子班长,再路过武杰的窗口,会飞快地抬头,有意无意地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