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关系极其隐秘,根本没有再一个人知晓。关系其实也就只是恋爱关系,一样是偷偷约会、见面,在那样禁忌而封闭的年代,但你想也想不到,他们是用什么样的方式约定和进行:放学的路上有一棵树,上面一个十分隐秘的树洞,他们会把纸条塞进树洞里,然后另一个人来看。光这种方式,怕还是不安全,他们甚至还发明了只有彼此能解读的密码,这样即使任何一个人看到那些纸条,也只以为是毫无意义的数字或者字母。
连这样的办法都想得出来,两个人也真是聪明到极点。如无意外,应该是稳妥地考上同一所大学,在一个地方工作,然后顺理成章地结婚,人生像用热刀切黄油那样光滑顺畅,毫无阻滞。如果,没有意外;如果,何水娟没有怀孕——没有怀上武杰的孩子。
那真的,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外。三月份的时候,附近山上的桃花开了。何水娟在树洞里留下纸条,问武杰要不要去。当然要去,第一次两个人一起出去,都相当重视,把平时积攒下来的零花钱拿来买了汽水、糖果、面包,周末一大早,武杰就对父母说,去学校补课,然后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赶去。
兜兜转转,因为怕遇到认识的人,他们在山上绕了很远的路,一直到漫山遍野的桃花都在他们脚下。两个人也都累了,坐下来休息,吃东西聊天。可能因为羞涩,何水娟白皙的脸上一直泛着红,像她身上的衣服。武杰其实不记得那天的桃花什么样,只记得一片一片飞红。
后来突然开始下雨,开始不紧不慢的。可是山里的天气,一落雨就马上凉下来。他们都没有带伞,一下子淋得湿透,跌跌撞撞拉着手,寻找避雨的地方。最后找到一处凹下去的山壁,但是地方狭窄局促,武杰把何水娟挡在里面,自己一半身子淋在雨里,嘴唇都冻得发紫了。何水娟鼓起勇气,把他往山壁下拉。武杰挣了一下,可是何水娟拉的很紧,他也不想挣开。握着她的手,湿湿热热的,心里头忽然有些烫。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其实他们都懵懵懂懂。黑色晦暗的天幕下,年轻的身体渐渐纠缠到一起,雨那么凉,身体却那么烫,仿佛灼得起青烟。
就是那一次,闯了祸的他们,三个月以后才知道后果。何水娟怀了孕,被她妈妈发现,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她爸爸抽了她好几个耳光,让她下跪,逼她说出是谁的孩子。何水娟倔强地,跪在院子里一整天,始终一言不发。
武杰起初并不知情,是何水娟的老师,看见她没来上学,让同学去她家里看。结果那几个女生隔着大门,听见何水娟父亲的叫骂,要找出那个杂种的父亲,把他的腿打断。小女生哪里见过这阵势,当时几个人就吓得腿都软了,回到学校里,原原本本外加添油加醋,总之半天功夫,全校人只怕全都知道了。
这事情影响太坏,学校当即决定开除何水娟。布告贴出来的时候,武杰整个人都懵了。全校人都围在那里看布告,武杰挤不进去,也看不清楚,脑海里反反复复晃动的,只是浅红衣衫的何水娟,雨水里她潮湿的脸上不知道是雨滴还是泪水,而他曾经那么那么想要把她抱紧。他伸手抹一把脸,才惊觉满手满脸都是泪。他从人群中推出去,转身朝着何水娟家里狂奔。
于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何水娟怀孕已经闹得全校沸腾,而孩子的父亲居然是武杰,这真是天大的丑闻。何家父母拖着何水娟跑到武杰家里去闹,要告武杰强奸。而武杰爸妈一向要强,哪里丢得起这个人,当时就气得不愿意再认这个儿子,何水娟的事跟自己家也没有半点关系,武杰平时懂事,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一定是何水娟自己不知检点,何况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武杰的还不知道。何父一听这话,抽了武杰十几耳光,说了一句:“我女儿一辈子嫁不出去、扔给要饭的,也不会进你们家门。”转头拉着何水娟去县上医院,打掉了孩子。
最后武杰也被学校开除。两个人都没有办法再上学,何家更坚决不允许他们有来往。出了这种丑事,他们谁都没有办法再在家里呆下去。何水娟跟着她姑姑去了广州,在那边一家玩具厂打工。武杰被他爸爸送到东莞亲戚这边,亲戚介绍他进来这家厂。
但是武杰不肯死心,一有空就拼命打听何水娟的下落,终于从以前同学那里,知道了她现在的地址,然后给她写信,后来又要到了电话。所以每次的电话,自然都是打给何水娟。他告诉何水娟,一定要等他。虽然他曾令她蒙羞,毁了她的未来,但是他一定会努力赚钱,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他都一定要娶她。他说的时候,何水娟一直哭一直哭,哭得他胸腔里最柔软的地方生疼。
武杰捂住脸揉揉眼,松开手的时候眼圈是红的,还泛着潮湿,仍旧笑笑,对锦鸿说:“我一定要娶她!”又自言自语一遍:“我一定要娶她!”说完人往床上一倒,就睡过去,拳头还捏得紧紧的。
男人之间往往就是这样,一起喝过酒说过知心话,就成了朋友。往后锦鸿跟武杰,真就成了实打实的朋友,别人再说武杰不好,锦鸿总是轻轻一句:“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到了发工资的时候,人人都是欢天喜地。毕竟辛辛苦苦工作三十天,为的就是这一天。然而武杰却是皱着眉抽烟,一声不吭,也不像旁人招呼着晚上出去吃喝。锦鸿走过去问他:“怎么了?给你算的钱不对?”
武杰摇头。锦鸿问:“那你为什么领了钱还不快活。”武杰露出别人鲜少见到的认真表情:“这点钱,够做什么?我要娶水娟,不想她在家里受人指指点点,何况小地方的日子,我也过够了。想在这里安家,靠这样上班一天天攒钱,真不知道要捱到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