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鸿沉默,拍拍他肩膀,说一句:“慢慢来,总有出头的日子。”这虚浮的话,当然没有半分说服力,然而除此之外,也根本没有别的话好讲,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他摊开纸,开始给锦帆写信。他自幼聪明,说话做事样样干净利落,或者是戚家的遗传,像锦帆就跟他一样,作文回回拿高分,然而千言万语,该如何跟锦帆说呢,说些什么?最后落到纸上,无非是一些最简单的,家里天气怎样,爷爷奶奶身体如何,学习有没有吃力的地方,如果被人欺负,记得告诉老师,再不然写信告诉他,他在家里还有一些靠得住的朋友。至于他自己的情况,完全不用担心,东莞在他的信里,是那样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无一处不美好,他的生活尽是安逸稳妥,不用人担半点心。
写到末了,到底忍不住,交代一句:“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安安心心过你自己的生活。哥哥知道你在家里有很多压力,这些不该让你一个小孩子承受。我跟爸会尽快想办法,让你到这边来读书,你再坚持一段时间。如果觉得不快活,记得给哥哥写信。”然后郑重地封口,到邮局给锦帆汇款的时候,顺便塞进邮筒里。
接到锦鸿的信,锦帆很是高兴了一段时间。然而待要提笔回信的时候,才真是惘然,同样她不知道跟锦鸿说些什么。一张纸摊在面前又收起,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
放学时候,余绍华看见锦帆还在对着信纸发呆,等人都走散了,才假装不经意地凑过去:“写什么呢?”
“给我哥哥写信。”
“你哥哥不在家?”
“是啊,他去东莞了。”
“好远,可怜的小孩。没有哥哥在身边。”余绍华感叹了一下,又笑着说:“还好有我这个朋友。告诉你哥哥不用担心,你有朋友,会照顾好你。”
锦帆也不由笑了起来:“我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
“那不一样的。多一个人对你好,难道不好吗?”
那当然不一样,当然是这样更好,锦鸿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
她自己心里清楚,的确比从前快乐很多,虽然仍旧跟其他人都淡淡的,少有来往和交集,但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会轻轻地哼起歌,或者不由自主微笑,会抬头看看周围的景色,步伐比从前轻快。从前她是紧紧闭合的,从不让自己打开任何一个缺口,而现在她是舒展的,自由的,是余绍华让她盛放,真正像一朵花那样。
锦帆只是不知道,一朵花可以盛开多久。余绍华是不知道她背后的故事的,知道了,是作何想?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吗?这样巴掌大的小地方,消息没可能隐瞒住,迟早有一天,余绍华会知道。锦帆平静地等待着结果,不抱任何奇迹的希望。
余绍华最后当然是知道了。那天锦帆放学,刚出校门口,就碰到飞哥,带着一帮头发染得乱七八糟衣服穿得稀奇古怪的小混混叼着烟,在门口拦住两个女生嬉笑,那两个女生又惊又怕,眼看要哭了,飞哥他们却更起劲。
看见锦帆出来,飞哥放过那两个女生,走过来锦帆面前,跟锦帆打招呼:“锦帆啊,你哥最近怎么样?”飞哥是从前跟锦鸿一起混过的,也认得锦帆,他跟锦鸿之前交情不错,所以见到锦帆,一向也都客客气气的。锦帆看了看他,说:“还行,在那边挺好的。”
飞哥笑了笑,问道:“在那边挺好?什么意思?难道家里不好吗?”锦帆不应声,飞哥离她近了,能闻见身上那股子烟味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让她很不舒服。飞哥又问:“在那边做什么呢?”
锦帆答道:“在工厂里上班。”
飞哥就又笑了,吐出一口烟:“挺好,挺好。”然后说:“下次跟他说,外面再好,也没有家里好,兄弟们都很想他,他要是回来了,大家随时欢迎。还有让他也记得跟兄弟们联系,别在外头混好了,就把兄弟们忘了。”
锦帆还没出声,就听到身后一声喊:“锦帆!”她跟飞哥齐齐回头,看见的是余绍华,抱着篮球,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满头满脸都是汗,张口就很不满地问她:“不是说好一会等齐楚他们一起去数学老师那补课吗?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大家都找你呢,就等你了。”话是对着锦帆说,眼神却戒备地盯着飞哥。
飞哥打量着他,笑了笑,冲着锦帆说:“这是你同学还是男朋友?”
余绍华很平静地回答:“我是他们班班长。”
飞哥点点头:“班长当得不错,挺有爱心的。”又冲锦帆说:“你们班长对你不错啊。我先走了,有空请你吃饭,记得把我的话带给你哥。”不等锦帆回话,带着那一帮人唿哨离去。
看到他们走远了,余绍华才松一口气,擦擦汗:“又是这帮小混混,天天在这晃荡,也没人管。”
锦帆心里一沉:飞哥天天老惹是生非,余绍华不可能不知道他们。那他还知道什么?念头没转完,就听见余绍华说:“我准备去打球,在操场那边看见他们拦住你不放,以为他们在欺负你,赶紧跑过来了,幸好来得及时吧?”
锦帆被他逗笑了,想起来问他:“我没听齐楚他们说要补课啊,我都没跟他们说过话。”余绍华摇头:“平时看着挺聪明啊,怎么这么笨,当然是骗他们的了,让他们知道我们这有人,就不敢欺负你了。这叫空城计。”
他一脸洋洋得意。锦帆扑哧笑了:“《三国演义》是拿来这么用的?诸葛亮要被你气死了。”
余绍华大喇喇地笑,笑完又问:“他说那话什么意思?把他的话带给你哥?”
锦帆收住了笑,缓缓地说:“他们,以前是我哥的朋友。我哥以前,跟他们一样。”
“跟他们一样?”余绍华重复一遍,带着点疑惑问她:“也是小混混。”
“对。”说出这话来,锦帆心里头已经很平静了。转过头去看天边,正在下沉的夕阳有种惊心动魄无力挽回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