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还断断续续有寄钱写信回来,叫邓如文好好读书,渐渐就开始减少,然后,信没了,时不时有钱寄回来,或多或少。
到邓如文准备上高中的时候,一切已经全没了。
邓如文甚至怀疑过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梦,前面十几年光景全是假的,不过是她梦里头臆想出来的一切,要不是曾经写来的信还留着,她几乎以为自己不曾有过母亲。
他们那大院里,住着是十几户人家,邓如文永远忘不了,曾经她父亲工厂里头车间出任的老婆,挺着圆胖的肚子,眯着眼睛问她:“小丫头,听说你妈不要你了,去给别人家小孩当妈了,是不是真的?”
“你想不想你妈?”
有好一阵子,邓如文走路都恨不得把自己塞到墙根缝里。
而她父亲就是自那时候开始酗酒,一块钱一大搪瓷缸子的高粱烧,邓如文放学回家的时候给他带,路上的时候她尝过,喝下去像是一把三棱刮刀直戳戳地从喉管一直划拉到胃里,再下去。邓如文曾经怀疑她父亲第一次喝下去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死了,以后往复循环,每一天重生一次,再重复过去的死亡,如此的循环。
就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邓如文高考,她一鼓作气,是彻底要摆脱尘霾低垂、冬天开不起暖气手脚都要冻掉的生活,和家乡。
这也是她当时唯一的出路,她一脚踏上了,以为从此通往新生,却不知道命运并没有给她准备太多的出路。
在广州,邓如文得以见到了她的母亲,却已经是恍如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光鲜亮丽,手指上涂抹鲜红的蔻丹,戒指上有大颗闪光的石头,脸上敷着浓重的脂粉与口红,并且开始抽烟,随意地跟身边路过的男人打着招呼,
不用解释,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她约邓如文在酒店里头喝早茶,却姗姗来迟直到中午才到,坐下来先点一桌子东西。邓如文看到她这些姿态,满腹的疑惑甚至连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却不知道如何探寻追问。
隔绝多年,母女也不过是有血缘的陌生人,可谁又能割开身体看一看流淌的血液是否真比水浓。
倒是她母亲,完全坦荡而自然地跟她说:“我知道你心里头怎么想怎么猜,觉得我如今是什么样的人,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母亲在阳伞撑起来的室外茶座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说着:“你爱怎么想都好,我只是不想再过以前那种日子,可生活给我的选择并不多,我能抓住的不过就是这些。”
此前邓如文早已经见识过人为了生存可以去偷去抢,去做更没有尊严或者道德的事情,眼下亲眼看到证实她自己母亲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来的更震惊一些。
叫她去指责,想一想连她自己都不愿意再继续呆在空气里充满灰霾的城市,老式的楼房楼梯口永远堆着大白菜或者煤渣,还有那狭小的两室一厅,阳台上灰尘她每个周末擦洗一遍,下次回来依旧如故,还有她常年喝酒,手连拿筷子都发抖的父亲。
她自己都好不容易摆脱,远走高飞来到这个终年潮湿炎热的地方,有什么理由再拖着她母亲回去泥沼一样的生活里?
邓如文默默地接受,并没有多少困难地便消化了这样的现实。母女两个依旧是不常联系,好在她也已经不再过多地需要,偶尔会收到一些钱或者衣服裙子,也会在不多的电话当中提到说一声谢谢。
原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邓如文大学毕业,留在广州或者去深圳,凭学历找一份不错的工作,三两年之后站稳脚跟就能帮补家里——其实就是从此给父亲养老,而母亲是已经立定决心用她自己为数不多的韶华换取安身立命的资本,当年决意抛下邓如文父女之后,她已经将彼此的人生手起刀落划下一道完整的切割线,不需要再有牵连。
原本是可以如此的。
如果不是那一年父亲中风,被人送进医院以后,还是落了个半身瘫痪,将她的人生硬生生推离既定的轨道,那邓如文也许可以活的光明而平淡,也许会和锦鸿顺理成章的在一起。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会遇见。
但是父亲一场病,将一切彻底改变,所有的重担忽然压下来落到她肩上。家里早就没了任何积蓄,连她上学的学费都是她父亲东拼西凑来的。下岗多年,医保报销比例小的可怜,还需要回原厂办理各种手续,另外自己垫付,等待报销下来那更是遥遥无期,
邓如文试过找她母亲,她母亲给了几千块钱以后告诉她,这已经是全部能给的,过后的事情,要自己想办法。母亲话说的很明白,跟她父亲婚姻感情,都早已不再,经济上更是早已经不沾他半分,这些钱完全出于当年情分,以及看在共同生养一个女儿的份上,但是往后她也要为自己打算,年纪大了手边没个积蓄,到老无以为继。
何况她现在跟着一个潮汕商人,要是让他知道了还在拿钱贴补前头人,势必要起矛盾。
邓如文前后奔波两三个月,等到父亲出院,跟邻居奶奶商定,每天过来送饭,定期打扫,连同生活费一个月给五百块钱。
这已经是她所能做的全部了,她不能把自己陷进去,那她连同父亲,将永无出头之日。
她把母亲最后给的钱全部留下,带着一整个家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就是她自己,回去广州,开始做家教做服务员,用一切的间隙,做任何能赚钱的事情。现在她要维持的除了她自己,还有她的父亲。
有许多次,她不动声色地拨开借口喝多了揩油的咸猪手,还有在末班公交上睡着,要倒回头走好几里地回去学校,结果宿舍关门,在教室里坐一整夜。
这样的情况下,当黄仁福出现的时候,她没有理由,也不想拒绝。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不过是一场交易,黄仁福有家有子,甚至于年岁比她父亲还要大,但这有什么关系,他给她足够的钱,给她父亲治病,让她终于安稳下来,得以顺利毕业,还给她安了个助理的职位,虽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带在身边,邓如文也得以跟随他出入生意上的场合,得到许多原本努力一辈子也不可能有的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