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邓如文也没料到他真有这个韧性一直追下去,生怕出什么事情,最终车子开到厂外面路上,才终于停下来,锦鸿已经是跑到肺里头要炸裂一样,被生生撕开还滴着血的淋漓的痛。
然而比不上眼见着邓如文从车里走下来的那一刻更痛。
锦鸿只差一步就彻底瘫软,只能眼睁睁看着邓如文下车,她身后那个后座上的人也出来,锦鸿终于看清,这传说中的大老板,矮小的身形,脸上肌肉皱缩着,人更像是由西装堆起来的一座躯壳,看着邓如文脸色极为难看,嘴里一连串的粤语,指着锦鸿显然是在问着些什么。
邓如文只是轻声对他说几句话,随即转头过来走到锦鸿跟前。
“你都知道了?”她轻声问。
锦鸿忘不了她那时的神情,许多次出现在梦里然后惊醒时的一瞬,没有平时的笑容,使她看起来肃穆而陌生,像一尊他从未见过的雕像。
“回去吧,锦鸿。”邓如文的声音淡的像是叹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但我没有想到会喜欢上你……比那还要多一点吧。”
锦鸿听见自己的声音是破碎的,不连贯的:“那你跟我走,他能给你的,我以后未必不能。”
他不恨,只是不肯放手。
邓如文总算是笑了,仍旧是她那种一贯温和的笑:“锦鸿,我从来没怀疑过,我一直相信你可以,但我从来不是一个愿意等的人。”
“只能说抱歉了。”
邓如文转头就走,坐到车里,锦鸿看的清楚她跟后座上的人说着些什么,两个人逐渐激烈起来,前排的司机再次发动了车子。锦鸿再也顾不得一切,他冲上去对着车门狠狠地踹下去,一脚,又一脚。
随后的事情就有些混乱,锦鸿只记得车子停下来,随后是后座上那个老人指着他破口大骂,司机下来硬拉住他,邓如文着急地喊着,然后是他跟司机扭打在一起。
戚连成大半夜的,一听到电话铃声就觉得心惊肉跳,生怕是锦帆,又出什么事情,然而比那更要让他五雷轰顶:是派出所打来的,锦鸿打了人,还砸了人车子,让他去派出所去协商解决。
他握着电话,一时间出不了声,明明已经俯首称臣,但是命运还不满足,还要他跪服得更低。
锦鸿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是在派出所里头,他自己是鼻青脸肿,那个司机也绝对不比他好哪去,但两个人完全不是一样的性质,他是寻衅滋事,砸车是破坏他人财务,司机纯属自卫。
锦鸿人生头一回被关进审讯室,他已经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可还是不清楚为什么是走到这一步。
邓如文比戚连成早一步进来见锦鸿。她一坐下来,看见锦鸿这样子,也只能说一句:“你太冲动了。”
“不过换成我是你,也不见得比你好哪去。”
“我已经跟他谈好,撤销案子,派出所这边会直接释放,不需要赔钱,你等会就可以出去,这事情就算是这么结束了。”邓如文想了想,还是补充一句:“不过你不能在厂里呆了,再说也不合适。”
锦鸿终于抬起头,白炽灯刺的他肿胀的眼睛只想闭上,却还是努力想要看清楚眼前的人:“你跟他说了什么让他同意?”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好好一辆车子他就给连打带砸,还跟司机打架,人都已经抓进来了,那么容易说放就放?那大老板,如何肯愿意轻易放过他,尤其是看到他与邓如文的关系显而易见。
无非是邓如文拿什么条件与他做交换,而她有的,除了她自己,还有什么不是他给的?
邓如文硬着他的目光,却没有半分退缩,平静地说着:“就是你想的那样。我跟他承认错误,答应从此跟你断绝往来。让他放过你,最终他答应了。”
“锦鸿,你太傻太冲动,将来你就知道,为我这样,不值得。”
锦鸿固执地问:“你喜欢他吗?他除了钱还能给你什么?”
邓如文像是听到一个最好笑的笑话,半天才摇摇头:“锦鸿,人到了一个时候,会觉得喜欢不喜欢,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就好像我喜欢你,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像喜欢谁这样喜欢你。但我再喜欢你,也明白感情有限,而我要的不只是喜欢。”
“他能给我的只有钱,也不只是钱吧。”邓如文思索着,“还有前途,未来,就只有这些,但我要的就只有这些。”
邓如文十七岁从哈尔滨出来广州读大学,以为从此重新走上一条光明的路子,摆脱生活的重压。她从小也算是衣食无忧,父母都是国企出身,父亲又是矿上的领导,那个年代的铁饭碗,面子里子都有了,邓如文小时候没少吃过装在铁皮罐子里的麦乳精,还有进口的洋奶粉,从小就练芭蕾学钢琴,逢年过节的时候半夜里还有人偷偷敲门,来塞红包或者是送礼。
本以为一生都是光明坦途,而邓如文将来也一样,继承她父母的职业,继续他们一样的一生。
但没想到铁饭碗也有捧不住打翻的一天,下岗潮来临的时候,无数企业纷纷倒闭,又何止她父母这一家,时代的浪潮来袭,谁也不能幸免,她父母也成了下岗大军的一员。
生活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小公主也要面临从天堂跌入地狱的险境,一个月加在一起两三百块的生活补助,除了吃喝还剩下什么?
最想不开的时候,邓如文亲眼看见父亲大半夜一步步走上天台,一整夜留下一地凌乱的烟头,他想不明白,祖祖辈辈都这样过来的,怎么忽然间大厦倾倒,连他们这些作为基石的,也要被砸个粉身碎骨。
这样的不止他一个,他们一家,那年月,多的是为了一口饭铤而走险或者是出卖自己的,天黑以后最好别走到接上去,看到腰里头鼓鼓囊囊的人掉头就要走,万一,里头揣着是斧子或者榔头。
锦鸿大约是想象不到,邓如文曾经也面临连学费也交不起,恨不得去街上给人擦皮鞋的日子。而她父亲,要穿着脱了线磨毛边的西装夹克,去挨家挨户蹬三轮送蜂窝煤、泥炭、萝卜或者大白菜。
她母亲先一步忍不下去,要摆脱这样穷困的生活,他们家原先有亲戚在惠州那边,说的有许多人在这边做生意盖厂房发了财,要找保姆。人穷到一定地步,哪里还管什么身份地位,当即一张火车票,成了南下大军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