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戚连成没有回家过年。而在当时很有一些人,眼看着戚连成去年的成功,很是眼红,也一样奔赴珠三角寻求生计,乡里乡亲不免投奔一二,戚连成勉力支撑着招待,但是他守着丁点大门面,生意如何,谁也不是瞎子。结果回来之后纷纷传说戚连成如今很不顺利,再各种添油加醋,戚家无形中又添多几分压抑与不快。好好的年节,姚若兰也无心过,连夜赶着给戚连成写信,宛如十二道金牌一般,凌厉地催逼戚连成回家。
越是如此,越激发出戚连成一番血气——另一方面也为着,到这一步,是没有路可以退了。他不理姚若兰的信,也甚少往家里写,只顾着忙活自己的小店。
春种秋收,戚家的几亩地一方面是家里收入的主要来源,某些时候又成为姚若兰的负担。尤其这一年,锦鸿去了县城读高中,开销陡然增大不说,忙时更无人可以相帮。锦帆虽然懂事,但最多时候只能做一口饭烧一口茶。爷爷奶奶年纪大不说,身体又不好,也是帮不上什么忙。那时候还没有如今这些机器,播种收割全靠人力。收麦子的时候,家家都是老小齐上阵,忙的要死。
姚若兰带着锦帆,一垄垄麦子割完,又拉着板车装好,从田埂拉到地头。太阳晒得人嗓子冒烟,锦帆把镰刀挂在板车边上,跟在后面推。结果镰刀没挂好,从板车上甩下来,一下子甩到姚若兰的小腿上,顿时血流如注。姚若兰痛得腿一软,当场跪倒在地。
那一刀挨得不轻,姚若兰半个月下不了地。一地黄熟的麦子,更是没有人可以收。姚若兰气得整天在床上骂,骂老天故意难为她,骂锦帆不长眼,骂来骂去,总归要骂到戚连成头上——不是他狠心抛妻别子一走了之,怎么会落得这么个烂摊子要她一人收拾。
最后是戚明远帮忙,把麦子收好。戚明远是戚连成出了五服的兄弟,四十多岁的人了,先前老婆脑膜炎死了,家里又穷,再讨不起老婆,光棍一打快十年了。这会看着姚若兰娘儿俩可怜,自家麦子收完,一声不吭跑来把戚家地里的麦子全部拉到场上,打完晒干装好,又扛到粮囤里。把姚若兰感激得,一口一个明远哥。
她自己腿脚还不方便,让锦帆到街上割了猪肉,买了酒菜,一瘸一拐硬是下厨做了一桌菜招待戚明远。倒把戚明远闹了个不好意思:“嫂子你看,都是自家人,这么客气就显得外路了。你一个女人家带着锦帆一个娃娃,怎么干活?我家里地少活不多,有要搭把手的地方,尽管叫我。”
戚明远不是说客气话,知道姚若兰面皮薄,不好意思开口,但凡看到戚家有活,他自己便上门去帮。姚若兰自然不能让人家白干活,有没有酒菜,多少得招待他吃一顿。一来二去,渐渐都习惯了这样子,平时姚若兰做些好吃的,总不忘让锦帆送过去,有时候到戚明远家里,顺手也帮着拾掇。就这么着,不知不觉,一年也就过去了。
又到了年关,锦帆巴巴地望着爸爸从东莞回来。然而望回来的,仍只是戚连成一封信,说是年关忙,东莞又太乱,得守着店面不然万一遭偷了抢了,所以不能回来。
爷爷奶奶去小叔家过年,人家都热热闹闹的,戚家就娘仨。姚若兰咬了半天牙,自己一个人到厨房,咣当咣当剁了半天,不像切菜倒像泄愤。锦帆不敢说话,任由锦鸿抱她在怀里,坐在窗边看外面人家放鞭炮。好半天几盘菜端出来,就差饺子下锅,姚若兰把围裙一摘,说道:“你们俩去洗手,我去叫明远叔过来吃饭。你们爸爸舍得撒手,这一年多,没他帮忙我们娘仨早愁死累死了。”
锦鸿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声:“妈,明远叔帮咱们家,请他吃饭是应该的,哪天请都行。可是过年,照规矩,只能是自家人一起过。”
姚若兰冷笑一声:“自家人一起过?自家人呢?你爸在哪呢?”转身蹬蹬蹬去叫明远了。
不知道她使得什么功夫,明远也情知道过年这样日子不比寻常,可是最后居然也来了。姚若兰那天比往常都开心些,一个劲地劝明远喝酒吃菜,又给锦鸿和锦帆夹菜。锦鸿一直冷着脸,把她夹的菜拨拉到一边。
一顿饭吃得并不十分愉快,因为尴尬,戚明远一直赔着卑微的笑,锦鸿满腹怒火,锦帆小心翼翼,就只有姚若兰,完全浑若无事的样子。
当天晚上家里爆发大吵,锦鸿冲着姚若兰说:“他一个外人,凭什么来我们家过年?什么时候请他吃饭不行,非得过年这天还拉来?”
十几岁的高中生锦鸿,已经明白很多事情,所以对于姚若兰对戚明远的态度,十分恼火。
更恼火的是姚若兰,儿子眼看着个头要超过自己,要长大成人了,居然能冲着自己这么不客气地说话。她当即指着锦鸿的鼻子骂道:“他是外人!秋收春种的时候都是他一个外人帮着我跟锦帆两个忙!你们爷俩倒不是外人,人呢?我累得要死要活的时候你们在哪?”
锦鸿一言不发,咬着嘴摔门而去。
外面无星无月,一团漆黑。锦帆这时候畏惧姚若兰,更担心锦鸿,隔了一会,偷偷拿上手电筒跑出去找锦鸿。
她知道锦鸿会在哪。镇南边有条河,夏天的时候,锦鸿常带她去那里摸鱼,晚上抓知了,偷了红薯花生,就在河岸边上挖个洞拿柴火烧。她一个人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在路上跑,眼看着小河近了,果然岸边上坐着一个身影,正是锦鸿。锦帆跑过去,跌跌撞撞扑到他怀里:“哥哥。”
锦鸿一个愣怔,看清是她,搂住她在怀里:“冷不冷?”
锦帆摇头,看见锦鸿神色郁郁,不由得问道:“哥哥,你还在生妈妈的气?”
锦鸿答非所问:“帆帆,我想爸爸了。”
锦帆鼻子一酸:“我也想爸爸了。”话音才落,忽然觉得头发上落下温热的水滴。下雨了?她抬头,黑沉沉的天幕半点雨丝也没有;再看时,锦鸿雕塑一般的脸上,正无声落下两行泪。锦帆再也忍不住,抱住锦鸿小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