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元的话，未尝不是说到戚连成心里，况且他常年在外，又身在政府，消息灵通，眼界也远不是姚若兰这样家庭妇女可以比。戚连成自然听他的，更加上医院的工作已经辞了，哪是那么容易回得去的，只剩下家里几亩地，锦鸿上学怎么办？还有个锦帆一天天长大，于是不管姚若兰失望，跟着去了东莞。
这一去便是几十年，后半辈子，连死都是死在这个地方。而范元自然仍是在深圳，且仕途顺畅，一路高升。其后戚连成经历种种波折，身份地位逐渐悬殊，终究是往来日少。直到2010年，范元被查出贪污，因为数额巨大，被判处死刑。当时他女儿才上大学，外头情人生下的儿子，才读小学五年级。知道消息后，戚连成让锦鸿连夜开车去深圳，想方设法去探监。他对范元说：“当初若不是你，我不会来深圳，不会来东莞，人生不会是如今这样子。我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但你当初为我做的，我感激到死。你的事情，我没有办法，你的儿女家人，我帮你看顾。”
经此遽变，往常在公众面前温文儒雅的范元，早已经一夜白头，憔悴困顿，听得戚连成这话，顿时双手捂脸，却捂不住泪水从指缝间涟涟落下：“老戚，老戚……”
范元死后，他的女儿读书生活，一应费用全部由戚连成支出。情人那头，不愿意再抚养儿子，戚连成找到老范的妻子，谈了许久，最后由范妻接回家中认祖归宗，但实际上也是戚连成照顾。范元当时为他指了一条路，虽然后来无数后悔无数伤情，但总算最初，这路他走得义无反顾。
到东莞以后，戚连成的路并不顺利。二十几年后东莞因为色情业的发达和混乱的治安而出名，二十几年前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戚连成的老板到了东莞没多久，在一次应酬的时候喝大了，跟一个潮汕的老板吵起来，当时现场混乱不堪，两边互抄啤酒瓶子对砸，酒杯跟盘子齐飞，红酒共燕窝一色。最后警察来的时候，带走了十几个人。
但这事远远没完，那潮汕老板是个有来头的人物，身后背景非同凡响。戚连成的老板，得罪了不该也不能得罪的人。几天后的晚上，厂里忽然起了大火，连绵蔓延烧了半夜，救火车一直进不来，火直烧了半夜，烧得干净彻底，老板的全副身家，在那把火里葬送得干干净净。事后去报警，警察来转了几圈，说是要调查后才有结论，最后给出的结论是安全事故，工厂疏于管理，导致设备老化，引起的电火花。
厂子出事以后，老板后来试图东山再起，借高利贷买了车去跑运输，出了一次事故，自己断了一条腿，司机当场死亡，车子卖掉没够赔人家的，从此一蹶不振。2009年的时候，戚连成听说他在清溪一个小饭店，跟老婆一起在饭店当洗碗工。
这就是东莞，天黑以后你以为身在天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天亮以后看清原来一夜之间坠入地狱，天堂与地狱之间，不过隔着一场梦，醒来之后你才知道自己在哪里。无数人在这里发迹，市场上卖菜的小贩，可能开着卡宴住着别墅；无数人在这里毁灭，被送入戒毒所强制戒毒的女子，可能是夜总会一夜千金的红牌，路边潮汕大排档的厨子，可能曾是某间企业的老总。每个人都有跌宕起伏的经历，但是没有人会关心。
戚连成没有心思关心别人，他自己都焦头烂额。这件事直接导致他的失业，他不想再麻烦范元，也不想再麻烦折腾回深圳，自己在人才市场奔波了好多天，却发现这里已成为大学生的批发市场，无数比他年轻比他学历高比他廉价的劳动力都把这里当做了天堂，不断压低自己的身价只为换一张入场的门票。戚连成的高中学历、不到一年的会计工作经验，在这里完全没有半点竞争力。眼看着惯例往家里寄钱的日子又到了，因为怕姚若兰担心，戚连成尚且瞒着这些事，咬牙将身上的钱留下少许，剩下全寄回家里。
结果足足过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戚连成没有找到工作，日子的拮据可想而知，但具体拮据到什么地步，却是没法想像。常常有人说穷困潦倒的时候吃泡面，然而戚连成那个时候，连吃泡面都太奢侈，那时候的泡面刚进来大陆，是什么样价格？吃得起的人都叫阔气。他一开始是用个小酒精炉子煮挂面，后来连挂面都买不起，只能买些面，搅成糊糊，什么都不加——本来可以去菜市场捡一点剩菜，但是太过强烈的自尊心，让他实在低不下这个头。
那大约是一生中最困顿的时候，后来锦鸿刚到东莞的时候，桀骜不驯眼高于顶，戚连成将这段经历讲给他听。彼时事过境迁，曾经要和着眼泪吞咽下去的往事，这时也可以调侃一番：“总算还没坏到最坏，不然肚子都填不饱哪还有心思管面子？”
在境况坏到最坏，眼看要出卖面子丢捡菜叶子之前，戚连成终于决定，去一个包装材料工厂当一个车间工人，这是他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工作。
车间工人和会计，无论收入还是工作性质，自然都是不可同日而语，中间有着巨大的落差。何况在东莞，贫与富，贵与贱之间，每一天每一晚都要面对这样的落差，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这个年代依然时刻上演，身在其中，想要习惯要适应，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很多人因此铤而走险，抢劫、走私、偷窃，不择手段地想要成为财富、更多财富的主人。
戚连成是个好人，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都这样说。但他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否则当初就不会离家千里奔赴深圳。何况天天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人想要安分守己，那是要被淘汰的。辛苦出来走一遭，最后不能荣归故里衣锦还乡，这样的结局，戚连成承受不起。所以这份工，他做了半年后便辞职，向范元借了钱，开起一家小五金店。
可天下间甚少有什么事，从一起步便是十分顺利，戚连成的生意，一开始便非常难做。第一个月勉强维持生计，第二个月甚至亏本。这样下去到了年关，算一下不够回家的路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