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份上,语气里已然带了哀恳,然而更多的是非走不可。姚若兰静了一静,忽然伸手把桌上碗筷一推,噼里啪啦一地碎响声里头她一声嚎叫:“走吧!要走就走!不想过了就散!”扭头就往外走,戚连成站起身就去追。
锦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住,捧着碗好半晌呆呆地问锦鸿:“哥哥,深圳是哪里?爸爸为什么要去那里,妈妈为什么生气?”
锦鸿垂头,十四岁的他刚开始发育,正生长个子,衣袖裤腿都嫌短,穿上身晃晃悠悠,更显得人瘦弱。他把锦帆抱在怀里,说:“深圳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爸爸想去那里挣钱,妈妈不想爸爸去。”
锦帆想了一想,说:“我也不想爸爸去。我跟爸爸说,以后不要压岁钱了。哥哥你也不要了,这样爸爸就不用去那里赚钱了。”
锦鸿不说话,只是抱她抱得格外用力格外紧。
到了半夜戚连成和姚若兰才回来,锦帆困得很,一早被锦鸿哄着睡下。朦胧中翻身,又听到压得极低的哭声,还有重重的叹息。只不过这一次,哭声换成了姚若兰的。那哭声一直压在胸口,比磨盘还要重,锦帆难受得很,想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迷迷糊糊捱了一夜。
那以后家里很是过了一段不太平的日子,姚若兰平时还好,但有时无端端忽然发火,摔打东西,骂锦鸿跟锦帆两个,骂过了又哭。因为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谁都忍了,管她发多大的火,戚连成都一言不发忍下来。连锦鸿都告诫锦帆:“妈妈心里难受,她要骂你,你别顶嘴,别当着她面哭。”
然而再怎么哭再怎么闹,该来的还是一样会来。范元的回信来得很快,戚连成一个人看完,折到抽屉里,又默默地抽了半天烟。然后带着锦鸿跟锦帆两个出门,到了街市上小吃摊,要了两笼包子,又要了两碗蛋花汤,坐着抽烟。平时一年到头也少有一回这样的奢侈,因此锦帆多少年以后依然记得,那包子咬下去一口,满嘴油花的香,她夹一个递到戚连成嘴边:“爸爸你吃。”戚连成摇头,只是抽烟,看着面前的小儿女。
锦帆很多年后还记得,那天吃完以后,戚连成带着他们,沿着公路走了很远很远。后来他对锦鸿说:“锦鸿,爸爸一走,你就是家里的男人了。爸爸出去挣钱,你要学会照顾家里。要照顾好妹妹,不许别人欺负她。平时多帮妈妈干活,别让她太累。”锦鸿不说话,只是拼命点头。
锦帆撇着嘴忍不住想哭:“爸你真的要去深圳吗?我不要压岁钱了,不要新衣服了,你不走行不行?”戚连成拼命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到了离别的头一天,姚若兰才终于安静下来,知道了怎么哭怎么闹都是徒劳,大约也是累了。很平静地帮戚连成打包行李,平时的换洗衣服,路上的吃食,一样样塞进蛇皮袋。
那时候交通远不如现在发达,要去深圳,要先转车去邻市搭火车。一大早天蒙蒙亮,戚连成便起来,姚若兰把锦鸿两个也叫醒,一家人一起送他。戚连成抱着锦帆,锦鸿跟姚若兰提着行李,迤逦来到车站。戚连成看住姚若兰,心里头到底也不好受,低声说:“我到那边,就写信回来。”
姚若兰也不看他,好一会说:“去那边看看也好。若是不好,就赶紧回来。”忍不住又紧接着掉眼泪,戚连成伸手拉她的袖子:“这么多人呢。”可是自己眼圈也是红了,极力忍住眼泪。姚若兰不说话,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直到车来,抹着眼泪送戚连成上车。
那一天的情形,很多年以后戚锦帆回忆起来,仍旧历历如新:长途汽车司机裹着军绿色棉大衣,胡子拉碴的脸,眼圈乌黑泛着红血丝,拉开玻璃粗声大气地喊:“还走不走?走就赶紧上车!”戚连成提着蛇皮袋,一脚踏进车里,又忍不住回头,锦帆这时候大声叫起来:“爸爸!爸爸!你不要走!”戚连成不敢再回头,一头钻进车厢里。
戚连成走了以后,隔几天便有信来。那些信里写满一些所有人前所未闻的事情,如果不是戚连成说,谁也不会知道不会相信:比如深圳的三月份只用穿一件薄外套,岭南很多水果,荔枝原来放久后,味道会像家乡的红薯变坏以后,柚子极像橘子,掰开来里头一粒粒果瓤分明,看着仍旧是橘子,但个头足有皮球大;说的最多的,还是那城市如何从一个小渔村一点点蜕变,楼房、汽车,这些家里没有的东西,这里全都有。很多人都说,戚连成这回,真的是去捡钱了,将来早晚,一家人要跟着享福的。姚若兰的脸色,终于不再阴郁。
起初范元介绍戚连成在一家工厂做会计,比较安稳,工资比起家里来,确实值得他摔打了铁饭碗抛别家人走这一遭。他也很知足,隔两三个月,就把积攒下来的钱汇回去,另外还要给锦鸿买些书和用具,锦帆和姚若兰的衣服。这些都是家里难买到的。
那些日子锦帆一家,的确过的不错。家里吃喝穿用,样样都是新的好的。锦帆记得有一种装在铁盒里的饼干,她曾经偷偷拿来跟人家换麦乳精,还有巧克力,乌黑,有些发苦,锦帆一直不怎么爱吃,但在那个年头,这些都是别人见都没见过的。
至于戚连成过年时候返乡,更是一家人乃至一整个镇上的节日。他带来许许多多的桂圆干、糖果,分发给四邻的小孩。比起走的时候,戚连成明显黑了许多,但是胖了,神情间处处流露出一种满足感。每天带着锦帆跟锦鸿放烟火,走亲戚、串门。锦帆那段日子每天乐得不行,兜里装满糖块和零食,跟在爸爸和哥哥后面疯跑,辫子甩在背后飞。这样一直到过完元宵,戚连成仍旧回去。
若是日子一直这样下去,或者不会有日后许多波澜。但是年后没多久,戚连成所在的工厂,效益渐渐赶不上从前,加上许多其他方面的事情,打算把厂子转到东莞。戚连成当时心中犹豫,跟姚若兰写信时提到,姚若兰立即回信,叫他索性回来,外头也呆了一年,就算赚到了钱,一家人这么天各一方,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到底吃重。
但是范元劝他:“你来才一年,家里境况刚好些,这时候回去,前功尽弃。整个广东的发展还长远着,东莞未来将是第二个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