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帆记得小时候过年,她跟哥哥会有新衣服,都是姚若兰早多些时候买好的布,自己量了尺寸裁剪,一针一线做好的。然后一家人还会去照相馆照张相。锦帆后来找到过那些老照片:爸爸妈妈在椅子上坐得笔直而拘谨,锦鸿站在他们旁边,锦帆永远是倚在戚连成膝盖上。一家人从衣服到神情,都无比笨拙而粗糙,但那也是珍贵的,绝无仅有的。
锦帆很知足,身边邻居好多小孩,过年了都是捡哥哥姐姐穿旧的衣服。戚连成去村里给人看病,见到的往往是破土坯房或者茅草屋一两间,甚至土坯在墙角堆成榻,铺上干麦秸,就是一家人的床。不好不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样的日子,戚家过了很多年,一直到锦帆八岁。
那年春天,村里人家办酒席,戚宝书的儿子娶媳妇,戚连成带着锦帆去吃酒席。那年头的酒席,都是萝卜白菜装海碗里,像海带、粉丝,都算得大菜。戚宝书大儿子在县里上班,日子过得是别家不能比的,一样不落地置办上了。既然是酒席,免不了还得有酒,平时温饱都勉强,这样时候自然得大吃大喝。戚连成辈分比较高,又是医生,治病救人,平时大家也都尊重,所以坐在主桌。几巡之后,人都是酒酣耳热,戚宝书过来敬酒。人逢喜事精神爽,戚宝书喝得格外多一点,满面红光笑嘻嘻端着酒杯,大着舌头拍着戚连成的肩膀:“哥,你侄子今天大日子。哥你吃好喝好。”
戚连成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大喜的日子,宝书你这喜事办得,够气派!大日子,大场面啊,不多喝几杯说不过去。”
戚宝书甚是满意,一个劲地说:“那大哥你得多喝点。”本来话说到这里刚好,但人喝多了,嘴巴管不住大舌头,戚宝书紧跟着又说了一句:“今儿大日子,我特地置办这么些酒席,就为大家伙喝个开心痛快。哥你尤其得多喝几杯,都说馊先生寡大夫,知道你没钱,平时能省就省,今儿放开了喝!”
但凡喝多了的人,都生怕别人听不见他说什么,故而嗓门扯得格外大。戚宝书又是今天主人,多少人眼睛在看耳朵在听,都注意着周边动静,于是在场人差不多都把这话听在耳朵里。戚连成虽然喝得不少,可并没有醉,一霎时只觉得满场静了一静,再没有半点声音。他笑了笑,把酒杯放下:“谢谢宝书,我平时没钱,可也不差这一口。”说完拉着锦帆,转身就走。
戚宝书酒醒以后,后悔不迭,拉了人跑到戚家,只差没抽自己的脸:“哥,是我酒后发疯,你就当我被狗咬过犯病了,千万别往心里去。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喝多酒哇,胡话不能听。”跟来的人也帮衬着说了半天,戚连成脸木木的,好久笑了一笑:“喝多了,就喝多了吧。”
锦帆那时节于人世尚且懵然不懂,只记得半夜醒过来一次,听见父亲低声对母亲说:“活了几十年,还以为当个医生,虽说不算救死扶伤,好歹也帮过乡亲四邻;以为踏实过活,就能心安理得,没想到让人把话戳到脸上去。说是酒话,酒后才吐真话,当面都能把话讲成这样,背后不知道被人糟践成什么样呢。”
随后一阵低低的抽泣,锦帆悚然一阵心惊,发现那压抑的哭声竟来自于父亲,而母亲只是长长地叹息。锦帆不敢出声,紧紧闭着眼睛,到底后来又睡着了。天亮起来,父亲已经去医院上班了,以后日子如常,只是家里沉默许多。
然后过了一段日子,戚连成接到范元的来信。范元跟戚连成从小是同学玩伴,只不过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戚连成没有,从此人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轨迹。范元毕业以后,被分配到江西,后来调到广东。只有每年过年时候返乡,回来必然要到戚家坐坐,跟戚连成喝上几杯。平时也多写信,这么多年下来,交情倒也没淡下去。他是堂堂正正的大学生,那个年代多稀罕,跟戚连成一个乡村医生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多少次写信来劝戚连成到他那里去。
戚连成每次看他的信都笑着摇头:“这老范,广东什么地方,自古以来流放之地。居然被他说得那样好。”抱起锦帆,亲亲她的小脸,一脸满足:“有子有女万事足,我家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外头再多钱也不去捡。”
然而这次不一样,戚连成拿着信反反复复看了多少遍,像是要看到信纸背后去。然后他点了一支烟来抽,袅袅上升起的烟气里,锦帆只觉得爸爸的脸忽然陌生了,那神情她看不懂。直到很多年以后,她看惯了人世无常,再回忆起那天,才惊觉父亲当时的脸上,是哀愁,是决绝。
当晚在饭桌上,戚连成向姚若兰提出:“老范说,现在国家有政策,深圳开发成特区以后,未来大有前途,叫我去那里。”
姚若兰不以为然,照样吃饭:“老范哪次不是这么说,真搞不懂,蛮夷之地,到了他嘴里也成了好地方。跟他说过多少次了,不去不去,他还真有耐心。”
姚若兰没什么文化,但是时不时听戚连成说,也学会了这些词。
但戚连成迟疑了一下,才慢慢说话:“若兰,这次不一样,这次,我打算去……”
姚若兰吃了两口饭,忽然回过神来,手里的碗慢慢放下:“你要去哪?”
戚连成抬头,迎上她的目光,艰难地说:“我要去找老范,去深圳。”
“去那里干什么?”姚若兰索性连筷子也放下,摆明了架势要把话说清楚。
“他说那边有很多工厂,要招人做工。赚钱比家里容易得多,而且他有认识的人,介绍我进去,可以做得轻松一点。或者攒点本钱以后做些买卖。总强过在家里这样苦挨,一年到头大人孩子吃苦受穷,还要挨人看不起。孩子眼看都大了,将来一步步路,哪一步不是要花钱的?”
“再说,大人常年的叫人看不起,总不能孩子长大了背后也挨人说,咱们辛苦吃亏这一辈子也就够了,不能再叫孩子跟着受连累。”不是心中早有计议,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我跟锦鸿锦帆呢?”姚若兰的眼光眼看要变成刀子。
戚连成被她的眼神追逼得无法:“两个都正读书,锦帆还小,我去了,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你在家里辛苦一些,安心照顾他俩,我在外头便放心。锦鸿算半个大人了,以后田里的活有他帮你,或者找人帮忙。我在外头再赚些钱,寄回家里来,日子好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