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夹在大人中间的诺诺不明就里,只感到害怕,眼泪汪汪望着戚连成:“外公,外公你怎么了?”戚连成转头看她,努力挤出笑容,却突然一阵猛咳,人随之昏迷,监控仪发出刺耳的滴滴声,屏幕上心电图急剧跳动扭曲。在场人都失色,医生护士慌忙上前检查、急救。直待情况稳定下来,所有人守在床前,半步不敢离开。戚连成努力睁开眼,微弱地叫:“锦鸿。”
“我在。”锦鸿急忙趋近,戚连成的声音已经低微至不可听闻,锦鸿要把耳朵贴到他嘴边,才听见他说的是:“不要再恨你妈,她心里一直很苦,是我对不起她。说到底,仍是我不该来这个地方。这些年你也过得那么苦,以后要照顾好妹妹和家里。我对不起你,让你那么早……”又是一阵猛咳。锦鸿泪流失声:“爸……”然而戚连成再次昏迷过去。
凌晨三点的时候,戚连成最后一次醒来,说了一句:“把我送回老家,和你们妈妈葬在一起。”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临终遗言。
戚家上下都不是爱招摇夸张的人,一般凡事,能简则简,何况这次是丧亲之痛;然而毕竟锦鸿这些年生意场上算是立下名堂,他不愿意张扬,人不见得能假装不知道,加上严竞在圈子里头也是有名头的,东莞这边向来又是如此,红白事情、人情往来向来被看重,锦帆一家,虽说是外乡人,到底十几二十几年下来,竟是不能免俗了。等到前前后后大小事情俱都了却,送骨灰回乡,已经是一周后的事情了。
虽是离开多少年,故乡仍在,亲朋故旧也多半仍在。老一辈的人,都重视落叶归根,戚连成当时病发得急,什么也没来得及交待,然而锦鸿和锦帆合计之后,家里仍是要操办一番,这才算是正式的葬礼,算是对戚连成的身后事做个交待,然后下葬。遵从戚连成的遗愿,将他与姚若兰合葬。
春暮正当时,天空一点一滴,不紧不慢地落雨,姚若兰墓上已生出离离青草,被新翻的泥土覆盖,来年仍然生发。锦鸿木立坟前,几天下来,他已经憔悴苍老许多。唯一最知晓他心意的,自然只有锦帆,当下握住他的手:“哥,我知道你早已经原谅妈,她也会原谅你。你不要再折磨自己。”
一句话,让多年来摸爬滚打流汗流血都咬牙往肚里吞的锦鸿,突然之间泪如雨下,抱住锦帆的肩膀:“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爸妈了。”
多少天来锦帆一直一片懵懂,像是对身边一切事物失去知觉,一颗心不痛也不紧,甚至她自己都奇怪何以能如此镇定。是要到此刻才明白,原来只是时候还没有到。锦鸿的一句话提醒了那个似在沉睡的她,于是刹那间痛彻心扉。她不能控制自己,再也无法站立,连抱也抱不住锦鸿,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回去的日子比原先计划的推迟了好几天,锦帆反反复复,一直只是哭,直到脱水脱力,动都不能动。严竞把她抱到床上,守着她睡。哪里睡得着?闭着眼躺着,像躺在火上煎熬,一时半刻都不得安宁。温如进来,看到这样子,担心得很。在床边坐下,跟严竞低声说话:“锦帆也是心里苦,她这些年,过的只怕比谁都不容易。严竞你们也都是各自波折磨难过的,以后好好对她。”
锦帆迷蒙中听见这话,只是无法应声,眼泪顿时又止不住,就这样一直哭,后来开始发烧,高烧一直不退,人也不见醒,闭着眼睛还是止不住眼泪往外流。送到医院里打吊针,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同一个医院里,有本村的认识的,问清楚了便疑惑:“丧事完了遇到这事,说句不好讲的话,该不会是大爷大娘舍不得锦帆吧?”
锦鸿听见这话,一下子没站住,跌到地上,放声就哭:“帆帆再有什么事情,我也跟她一块儿去了。”温如本来伸手去扶他,听他这么说,顿时软下来,跟着一起哭,张嘴却说不出来话。
倒是严竞还镇静:“她是伤心过度,但是有我和诺诺,还有锦鸿,她心里清楚,过后会好的。锦鸿你累了这么多天,先去休息。”
好在到了第三天,锦帆到底是醒了,但是一时间恢复不过来。最后锦鸿因为耽搁时间太久,东莞那边不能一直不去打理,先开车带温如他们回去。严竞跟诺诺守着她又过了一星期,才敢回去。
坐在车里,很快上了高速,看着身后风景急速倒退,一直沉默的锦帆靠在椅背上,慢慢地说:“以后大概只有清明的时候才回来一趟了。”
严竞怕她想到父母又要哭,伸手揉一下她的头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都已经嫁给我了,以后自然要随我在东莞呆一辈子的。”
锦帆没有说话,眼睛盯着高速公路一直看,像要看到时间的尽头,二十多年以前。
二十多年以前,尚且没有这条高速公路,更没有这许许多多川流不息的车辆。那时候出门除了咣当咣当的绿皮火车,就只有破旧的长途汽车。更很少有人懂得会抛家别子,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谋生。
戚连成是极个别的少数。起初是去到深圳,那几年刚被划归为特区,发展的速度让整个世界见证一个词叫做日新月异。那飞一样的变化,不是当时见识过的人,如今恐怕是无法想象。戚连成写信给家里的时候,就说起过:“每一天出门都担心会迷路回不去。楼房建得太高太多太快,每天一睁眼,看到的都不是昨天的样子,回来的时候又是另一个样子。不像在家里面,几十年下来都是一个样子。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真希望家里有一天也能变成这样子,起这么多的高楼,有这么宽这么长的马路,马路上还有汽车,开出去一小时抵得上人走几天。”
他说的那是二十多年以前,二十多年以后,戚家生活过的地方,曾经的小镇,也一样经历着同样的速度,同样的变化,楼房比树木更多更高大,住的人却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像当初的戚连成一样,奔赴到各地,深圳,东莞,上海,北京,甚至更远的国外,长年累月在异乡贡献着血汗、精力、头脑,偶尔回来,买房置业,用这种方式带动两个地方的GDP。戚连成没有看到,二十多年以后,家乡终于变成他最初期待的模样,然而他的期待,已非当初。
戚连成的离开,纯属偶然。当时锦鸿十六岁,锦帆也才十岁。戚连成当时是个医生,收入不多不少,加上家里几亩田地,一家人开销倒是够,想再多,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