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比这次还要晚，半夜里也是严竞开车载她去，诺诺还没有出生，她大着肚子赶回去。回来的时候她在车上一言不发，闭着眼睛开始慢慢淌眼泪。严竞假装不知道，却说：“暖气太热了？这就出这么多的汗，一头一脸都湿了。”说完伸手帮她擦。她抱住严竞的胳膊，没有任何声息地开始哭。最后严竞把车停在路边，抱她在怀里慢慢哭，直到她累了终于睡着。
严竞稳稳开车，一边轻声说道：“生离死别，这一生总要经历几遭。况且也不是头一回，还有我跟诺诺。以后我也是要在你前面走的，那时候诺诺也长大了。人生就是如此，难受也会过去，日子都在眼前，一天天过，别放在心里。”
锦帆闭上眼不肯再去想，慢慢地说：“严竞，我累了。”
严竞伸手拍拍她：“累就睡一会，到了我叫你。”果然，锦帆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很快也盹着。严竞微微叹一口气，继续专注开车。
锦帆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累，这样情况下，居然闭上眼就睡着。直到严竞叫她：“锦帆，醒醒，到医院了。”锦帆迷迷糊糊，抱着诺诺就下车，还差点跌一跤。严竞赶忙接过诺诺，扶她下来。锦鸿已经等在停车场，沉着脸抽烟。看见他们出来，踩掉烟迎上去。锦帆走到跟前才叫一声：“大哥。”看见他眼圈竟有些发红，说话也哽咽：“快进去吧，一直都没醒，闭着眼睛一直叫妈跟你的名字……”竟说不下去。
东莞的天气阴晴不定，三月份的晚间竟出奇地冷。锦帆昏蒙蒙连鞋都没换，踩着双拖鞋，进了医院就觉得脚底板开始往上冒冷气，一路走过去全是白色的墙，和关着的门，像是怎么走也走不到头。锦帆忽然想起，小的时候父亲送她去上学。他转身离开以后，她自己一个人去厕所，回来以后面对着长长的走廊、全部一模一样的门窗、桌椅和陌生的脸呆住了，找不到自己的那间。那时候父亲正躲在走廊的一头看她，刚要转身离去。被锦帆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顿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喊着“爸爸，爸爸”，一边跌跌撞撞追着他跑。
一霎时锦帆像是回到当年，在长得没有边际的走廊上追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再不快点，就永远也追不到了。锦帆怀疑这走廊大概是没有尽头，跑多快也追不上那个要离开的人。严竞和锦鸿着急地跟在后面：“锦帆你小心点！”
等到锦鸿和抱着诺诺的严竞赶到病房的时候，看到的情景是这样：憔悴不堪而更显苍老的父亲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周身插满管子，仍旧没有醒。锦帆坐在床头，握着他的手。嫂子温如抱着小波，跟亿安站在旁边，满是担忧地看着他们。
诺诺这时候已经醒了，突然看到这场景，有些害怕，看看四周，问道：“爸爸，大舅舅，外公怎么了？谁给他身上插那么多东西，不疼吗？”
锦鸿一个大男人，让她这一句话问得，瞬时热泪盈眶：“外公很疼，诺诺乖，下来看看外公，以后不一定能见到外公了。”
诺诺扁扁嘴，哭了起来：“诺诺不要外公疼，外公你起来，抱抱诺诺……外公我们去玩滑滑梯……”一边挣扎着从严竞怀里下来，往病床前跑。
在场人都让她吓了一跳，严竞赶紧拦住她：“诺诺不闹，外公现在难受，要躺一会，等外公醒了，带你去玩。”诺诺让他抱着，仍旧抽抽搭搭地哭。
这时候就听见一声微弱的：“锦帆。”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诺诺的哭声，昏迷的戚连成这时候醒了过来，微微地张开眼睛，叫了一声。锦帆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又紧一些，叫他：“爸，你醒了？”
戚连成费力地微微点头：“你来了。”看看周围，锦鸿等人已经围上来，又点点头：“很好，你们都在。”
他停下来，连连喘了几口气，总算显得精神一些，接着说：“锦帆，这些年我常常想，如果事情能够重头，再让我重新选，我一定不会来东莞。”
满病房寂静，没有半点声息，只有他的声音，轻飘飘地，然而落地千钧：“我情愿我没来过这地方，也许到老死的今天我都只是个没出息的穷医生，你们也就呆在老家，平稳地读书，长大，过完一生。锦鸿不会老早出来混社会，什么苦都要吃一遍。那样你也许早该找一个喜欢你的人，或者哪怕是相亲，也就结婚生子，平淡安稳地过这一辈子。你们的妈妈……她也不会，受这么多的委屈……”他说到这里，因为喘息太过，不得不停下来费力地歇息。
“那时我不知道一时意气会毁了一生，还连累你们……现在后悔，也太迟了。”
锦帆嘴里干涩，迟滞地挤出一个笑：“爸，你这一觉，睡糊涂了。我不是一样结了婚么，有严竞有诺诺，我想要过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了，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戚连成病里干枯消瘦，一旦摇头就像风吹落木，连身上插满的管子都跟着簌簌地晃动不止，叫人看得心惊：“那不一样的。”他说。这一番又耗掉许多力气，费劲喘息半天以后，又说：“那不一样的。这一路的坎坷，你自己心里头比我清楚得多，虽说到如今终于算是好结果，但从前那些事我情愿你从未经历过。”他闭上眼，歇息好一气，再睁开眼逡巡，目光落到严竞身上，叫他：“严竞，你过来。”
严竞赶紧抱着诺诺过去：“爸。”戚连成看住他，目光并不温和，甚至严厉：“严竞，锦帆是你的了。我知道你必然会好好看顾她，当初才肯放心把她交给你。活到这把岁数，我也知道人世无常，许多事心有余而力难及，但锦帆从前受过的苦，你不能再教她承受半点！”严竞知道这是要紧关头，俯下身伸出手来握他的手：“爸，我答应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