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是有第六感的,尤其是至亲的人、生与死的那一线之间,那种心灵的感应会格外强烈,比如会莫名其妙地心慌不安、做噩梦,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然而这一天到了的时候,偏偏戚锦帆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对她来说,就跟以往任何普通的一天没有任何不同。一早起来,煮好粥,热好牛奶,切好榨菜丝,先叫严竞和诺诺起床,看着严竞给诺诺穿衣服,才下楼把饭摆上桌。等严竞抱着诺诺下楼,三个人吃完饭,严竞开车去上班,顺路载她送诺诺去幼儿园。然后严竞去公司,她去买菜,整个市场绕一圈,看到这个那个,总不免停下来看看,问问价钱。买完菜再自己坐车回来,差不多中午了,随便吃点什么,打一个中觉,起来以后扭开音响放点音乐,四下收拾整理一下,大半天时间也就过得差不多了,又可以接诺诺回来,然后准备晚饭,等严竞回来一起吃,然后看会电视。
等到八点多,带诺诺洗澡,哄她睡觉。然后严竞看完电视,也上楼来,躺到床上随便聊会天,迷迷糊糊也就各自睡了。一天差不多也就这样过去了。
这几年都是如此,锦帆觉得,不出意料的话,以后也都是如此。她不觉得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不对或者欠缺,经历过起伏波折之后,还能拥有平凡而理所当然的生活,就已经是种圆满,仿佛暴雨中淋得湿透,赶回家后洗个热水澡窝在沙发里喝一杯热茶,妥帖而心安。她还略微发了胖,整个人完全不似从前。
锦鸿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锦帆刚给诺诺洗完澡,顺便把自己也洗了,套件毛衣就出来,拿毛巾擦着湿哒哒的头发。这时候听见电话响,严竞在看财经频道,顺手拿过电话接起来,“喂”了一声之后,就安静了许久,抬头看着锦帆。客厅的吊灯没有打亮,稍显得昏暗,锦帆甚少看到他在家中露出这样郑重而严肃的神情,然后听见他说:“是锦鸿打来的电话。”因为实际上他的年龄比锦鸿要大,因此并不随着锦帆叫大哥,一向是直呼名字。
他顿了一顿,又说:“锦帆,爸不行了。我们现在就得抓紧时间过去。”
锦帆茫然地“哦”了一声,重复了一遍:“爸不行了?”严竞把话筒递到她耳边,那头锦鸿一向那么镇定的人,这时候声音也慌乱得像着了火:“帆帆,快点过来,爸突发脑溢血,昏过去就一直不醒,一直在叫妈和你的名字。医生说要做好心理准备。喂,帆帆?说话啊。”然而锦帆拿着话筒,却说不出话。严竞见状,知道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已经没时间继续让她明白,伸手把话筒拿回来:“锦鸿,我们马上过去。”
挂上电话,严竞一边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往身上套一边说:“你快换衣服,我去楼上叫诺诺,我们现在要赶去樟木头去看爸爸。”
然而五分钟后,他抱着一脸惺忪睡意不停揉眼睛的诺诺下来的时候,锦帆仍是刚洗完澡的那身,坐在沙发靠背上,木愣愣的样子,毛巾掉到地上也不知道捡。严竞也着急了,放下诺诺就拿衣服往她身上套:“帆帆,爸不行了,我们得赶紧过去。”
锦帆“哦”了一声,慌里慌张地拿着外套,却怎么也套不进去。严竞一把拿过来,给她穿好。诺诺刚睡着被叫醒,委屈得不行,嘟囔着嘴问:“爸爸,到底怎么了啊?妈妈怎么了?”严竞头也不抬:“妈妈没事,外公生病住院了,我们现在去看他。”
好不容易拖着一大一小两个上了车,严竞把锦帆塞到副驾上,诺诺放到她怀里,系好安全带,脚下一踩油门,车子飞一样离开南城,向着樟木头疾驶而去。
上了高速以后,锦鸿又打了电话过来,知道已经在路上以后,叮嘱注意安全,便挂了电话。严竞一转头,看见诺诺已经睏着。
锦帆看着窗外黑黝黝的夜和流淌的灯火,锦鸿的话还在耳边:“吃完晚饭就说头晕,心里堵得慌,坐着没多大一会,忽然一头从椅子上栽下来,扶起来的时候,怎么叫都叫不醒,就赶紧送到医院。”
那个时候,她正坐在沙发上,跟严竞一起陪诺诺看电视。四岁的小孩,能喜欢看什么?无非就是喜羊羊灰太狼、熊出没。明明一天也没有做什么,到了这个点钟,也差不多乏了,还要跟着四岁的孩子看动画片,真够累的。锦帆跟严竞抱怨过:“不就是一只狼出尽百宝要抓羊吃,几年了一只都还没抓到。真不懂小孩子怎么喜欢看这个。”
严竞就笑:“所以说是小孩子。”其实他上了一天班,应该更累,再说毕竟也是四十几快五十岁的人了,鬓角白发这几年愈发明显,但即使诺诺在他怀里闹腾,也依然坐得脊背挺直,耐心地哄。锦帆连连摇头,打着哈欠继续看。
就是那时候,爸爸从椅子上摔下来,被哥哥赶紧抱起来送医院。而当时她竟一点感觉也没有,即使是现在,已经得知消息后,知道接下来可能有所一场生死别离,仍然只是木木地,甚至锦帆按了下胸口,感觉那微微而平稳的跳动,不痛。
但锦帆知道,不是麻木,不会是真的不痛,只是她还没有感应到。向来如此的,她对于痛的知觉,总比正常人慢了好几拍。像小的时候,每次父亲离开家,因为要赶最早一班的车,所以总是天不亮就起来,那时候她多半都还在睡着。母亲叫她:“帆帆,帆帆醒醒,爸爸要走了,起来送送他。”但那时候太困乏,怎样也睁不开眼,耳边听到母亲无奈地说:“这孩子,怎么睡着了就跟猪一样。”然后是父亲低下头来亲她的脸,胡茬扎在脸上,痒痒地疼,她哼一声,撅起嘴转过去继续睡。天亮醒来,父亲已经走了,她一天懵懵懂懂地吃饭上学,到了晚上回家,看见家里空荡荡的,忽然明白父亲又走了,心里一下子接受不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母亲受不了地抱怨:“早上走的时候,叫你又不肯起。”
母亲,母亲过世那会,她也不在。母亲生病的时候她忙前忙后,是眼看着终于稳定下来,才松了一口气,她那时候大着肚子,不能一直辛苦,于是回去休息,到家里还没躺下,医院里来电话,母亲就已经不行了。等她赶到的时候,母亲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眼睛也已经闭上,神态很是安详。一辈子的恩怨,到此终于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