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的时候,火车终于在东莞站停下来,锦帆挤在扛着蛇皮袋的人潮里头,被挤下了火车,触目所见,皆是异乡。陌生混杂的口音,浑浊的气味里头,锦帆这才意识到,她又一次,来到了东莞。
这一次没有来接站的戚连成和姚若兰,就只有锦帆一个人,她按照之前记下来的林竞明说给她听的路线,走到大巴站,上了去往横沥的车。
一路的摇摇晃晃,锦帆一口水没有喝过,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一张脸蜡黄。她旁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满脸的拘谨,一直小心翼翼地问她去哪个工厂,打听好一个月多少钱没有,老板说话算不算数。旁边几个女孩子用奇怪的发言叽叽喳喳,锦帆听了半天也只听到“发廊”“赚钱”这样模糊的字眼。
这就是她要奔赴的新生活,锦帆到这时候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她疑心自己仍旧在火车上,那一觉仍未醒。可她分明睁着眼,只是分不清楚此身是在故乡还是他乡。
丰泽食品加工厂,是长安镇上几百家或许更多工厂当中的一个,是林竞明写在信上的地址,也是锦帆此次路途的终点。
锦帆终于从三轮车上下来的时候,手脚都被颠的麻木,而天已经黑透。大巴车只到站里停,剩下这一段还有好几里地,曲曲绕绕工厂又多,林竞明早跟她说过,站外头到处是拉客的三轮车,要她记得讲价。
锦帆背着书包,茫然张望着,随即看到工厂的铁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影正匆匆走过来,一边摘着手套,等走到跟前,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笑出来:“我都不敢出来,生怕你不来,叫我空欢喜一场。”
锦帆一时间有点认不出来他,只是短短的两三个月没见,她说不上来林竞明有何等的变化,眉目五官,分明还是从前的那一套,但是壳子底下,里头的那个人,似乎已经换了一个。直到他笑起来,眉目里依然是从前的青涩,锦帆才觉得他仍然是他。
她一路跟着林竞明,曲里拐弯地穿过一道又一道巷子。那时候东莞已经隐隐成为传说中的世界工厂,只不过名号还没有叫起来,已经有无数精明的本地人,建起一座座楼房,隔成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小间,租出去给外地来的打工仔。
林竞明住的就是这样一间,锦帆一脚踏进去,顿时膝盖撞到床上,疼的她当时叫出声来。林竞明赶紧开了灯,撩起裤腿看见她腿上擦掉一大块油皮。随即才看到,这屋里除了一张一米多宽的床以外,走道只容人转身。
锦帆在这里头一回见到叫做热得快的东西,林竞明接了大半桶水,插进去之后等着烧热,锦帆这一路风尘仆仆,东莞更是常年闷热,不洗澡是不行的。
林竞明一边等水开一边告诉她,平时尽量是去厂里洗澡,或者是拿桶打水回来洗,因为这个东西费电不说,还容易烧坏线路,一不小心还会触电,所以房东不让用,发现了立马就要给他们收走,搞不好还要扣押金,所以平时他们都是偷偷摸摸的在用。
他指给锦帆看勉强称得上卫生间的那一小块角落,墙角里放着两只家里装柴油那般大的桶,上面标明着香精的字样,还有一系列外文,那是林竞明他们厂里拿来装番茄酱原料的桶,大家都把用完的空桶拿回去装东西或者打热水,一只桶能装二十多斤水。
锦帆在这蜗居里住的那些天,始终闻到那股子塑料味和番茄香精的刺鼻味道,经久不散。
锦帆坐了两天的车,中间几番周转,累得浑身像是棉花做的,然而躺到床上以后她睡不着,听着林竞明沉闷的呼吸,黑暗里头望着抬手就能够得着的天花板,楼下夜市摊卖烧卤的拿喇叭放着,隔着这么远也听得见,这就是她以后的人生。
长安离横沥,距离只有三十多公里,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以外,就是她父母的所在,稍微再远一些,塘厦那里有他们家买好的房子,这一切离她,前所未有的近,可与她没有分毫的关系。
她醒着,像是漂浮在云雾中,一切分不清楚是真是幻,明明仿佛还听得到何舒乐在夏普笔尖刷刷写字的声音,怎么一转头,已经是在几千里之外。
她还不知她这样的困惑,锦鸿早已经有过,知道了又如何,有些路非得她自己走。
而这个时候,戚连成跟姚若兰,连同锦鸿,早已经是翻了天。
锦鸿从何舒乐那里知道锦帆出走的消息,脑子里剩余那点酒精早已经蒸发殆尽,何舒乐还在那头哭:“她一个女孩子,能去哪里……”
锦帆能去哪里,其实她心里不是没有数,或者说,先前没有,但是现在是明白了。
看到信之后,她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个一向循规蹈矩的姑娘,做了她人生中至今最大胆的一件事情,或许就是从那时候,为她开启了一扇大门。
宿舍已经落了锁,何舒乐敲开宿管的门,告诉她自己生病要去医院。
谁也不知道她是哪来的勇气跟本事,出了宿舍以后直奔学校院墙——大门是出不去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翻过学校的围墙,跑到外面的街上。
她记得锦帆说过陈孟夏是在游戏厅里头,还说过大约的名字,她那时候觉得陈孟夏就是一个地上的水坑,唯恐离近了溅自己一身泥水,连这些听都不要听,这时候只好一家家找过去,挨个去问,是否有人知道一个陈孟夏。
一直找到第八家,她终于看到陈孟夏,叼着烟专注地盯着屏幕上不断出拳又不断被对方击倒的小人。
何舒乐眼前一黑,几乎站不稳:他在这里若无其事打游戏,锦帆呢?
她喘着气走到陈孟夏跟前:“陈孟夏,锦帆呢?”
陈孟夏的小人又死了一回,正气得恨不得一脚踹上去,猛然听见有人叫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哟,你不是那个,锦帆的那个朋友,叫什么来着?”
“我问你锦帆呢?”何舒乐一字一顿地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