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家乡理所当然的恒定,仿佛千年万年不会变,他离开这些个日子里,总觉得回来已经是另一个情形,他临走前才下订单的那批货早已经出去,厂里盖了新的车间,又引入新的生产线,据说接下来还要提拔一批技术骨干,私底下都说,锦鸿下一步还得高升。他年轻,头脑活络,又难得地踏实,活做的比谁都好,不升他升谁。
更何况,大家还要一个心照不宣的理由: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有邓如文,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一切锦鸿都当做没听见,他沉得住气,一多半倒是因为他自己同样是志在必得,锦鸿有他自己的骄傲,下意识里头他还是希望自己跟别人不一样的,又何必介意风言风语。
他关心的只是邓如文,然而邓如文又换一个地方出差去了,锦鸿不知道也没料想到,兴冲冲跑去她的宿舍,迎面却是一把铁锁,他这些日子以来积攒的千言万语,在家乡的种种,已经在舌头底下打卷,结果猝不及防倒像是迎面撞上铁板一般的失望,一腔的滚烫全都被重新盖上盖子捂起来,留到邓如文回来,再重新酝酿到足够沸腾,才重新奉上。
锦鸿没注意的是,大家看他的眼神里头,分明多了另一种不同含义的东西,他回去那么多天,着急赶工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时间去想身外事。
唯一让他高兴的是宿舍里居然也装了电话,一排宿舍尽头一个,跟前永远排着有人手里拿着IP卡,外面的电话几乎是打不进来,明知道这比外头电话亭打贵不少,但是图个新鲜又方便。
锦鸿也买了张卡,挨个地打过去,其实他要联系的,无非是那么几个,先是给戚连成说一遍回去的情况,锦帆已经去复读,没什么要操心的。然后给家里叔叔家打过去,电话因为爷爷奶奶不大会用,直接给搬到叔叔家去了,锦鸿告诉他们以后找他用这个号,也可以定下来一个月固定哪天,让爷爷奶奶过去等他电话。
最后犹豫了一下,锦鸿还是给锦帆宿舍打了一个,不管怎么样,锦帆是他妹妹,这是谁也改不了的。
电话通了,是一个陌生女孩子的声音,锦鸿报上说找锦帆,那头说了句:“你等下。”刚喊了一声,随即安静下来,轻声说道:“她不在,出去了。”
锦鸿也静了一下,重新说道:“那麻烦帮我找一下何舒乐。”
这下子倒是很快,何舒乐跑过来,听到他的声音倒是没多少诧异:“锦鸿哥,锦帆在班级里头自习,还没回来,你要不等下次再打吧,或者有什么事情直接跟我说,我转达给她。”
“没事,不用那么麻烦,我就是问一下她最近怎么样。”锦鸿把电话号码报给她,让她转给锦帆,到时候有事情以后就直接可以找他,比写信方便快捷多了。
至于锦帆到底会不会给他打,他不知道,也管不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他和锦帆彼此会到这一步,以至于这一天真正来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
他挂了电话,拔出卡茫然地离开,下一个排队等着的在墙角里抱着个塑料游戏机玩俄罗斯方块玩的不亦乐乎,全没注意到锦鸿已经打完电话,只顾翘着脚在那里对着屏幕一脸笑,有水蚊子从脸边飞过,才不耐烦地挥手扇开。
走廊尽头的光黄蒙蒙的打在他身上,锦鸿一抬头就看见这样一幅情景,下意识地张开口就喊了一声:“武杰。”
那一瞬间他以为旧日时光卷土重来,把武杰重新带到他面前,他们仍旧在下了班以后的外面电话亭,他在外头看着武杰,手里捂着话筒,一张脸上藏不住的欢喜或忧愁,又或者是他等武杰打完自己也进去给家里打一个,等到他出来,夕阳余晖已经落满街角,武杰叼着烟,手里拿着一卷盗版的故事会或者是其他地摊上买来的杂志,翘着脚翻开一页又一页,看见他出来懒洋洋一笑,杂志书本卷进口袋里,跟他勾肩搭背一起回去宿舍。
走廊的过道狭窄,那人经过的时候不得不撞到锦鸿的肩膀,他这才如梦初醒,想起来这时候离武杰离开,已经有三四个年头。
在东莞,虽然厂子有几千几万个,然而大家互相之间多少能通上气,想找一个人总还是找得到的,锦鸿却从未找过武杰,他清楚武杰不会还在东莞,否则当初就不必走,武杰要的生活,从来都不是一个逼仄狭窄的工厂车间,到另一个稍微明亮阔大的工厂车间,而是天与地。
在东莞,每天都有无数的异乡人,背负着蛇皮袋里的行李与出人头地的梦想,带着对繁华生活的向往,如同落潮时候的招潮蟹登陆海滩一样登上这块土地,他们中的大多数如同锦鸿,曾经的武杰,以及身边触目可见的任何一个人,进入工厂的流水线,变成其中的零部件,或者产品。
像锦鸿,已经完全想不起他是如何降曾经的雄心壮志万丈豪情最后消磨在日复一日的计件中。这里的白天只有机器轰鸣的声音,日落以后才会有无数的人如同蜂箱里的工蜂一般涌入这个城市四下里看不见的角落。
还有一些人成了赌场的常客,街角颜色暧昧的洗脚屋里的一员,以及后来逐步高档的夜总会中某一角色。如游鱼,或随波逐流,或分离溯回,各自往不同的彼岸。
他和武杰,不过是庞大到无法计算的基数中的小小分子。
他断断续续听到过一些武杰的消息,有人说他偷渡去了澳门,在那里的赌场混日子,也有人说是去了香港,进了洪兴帮,每天光着膀子扛着刀,两两帮派狭路相逢没有二话砍翻了再说,更有人言之凿凿说在他哪也没去成,在南城一条发廊街见过他,手脚都被砍断了,面前放一只破盆在要饭。
诸多传言,锦鸿听过也就算了,他始终不相信那些是真的,武杰临走时候说过,会回来找他,更何况,还有何水娟这一笔生死仇,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