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鸿请何舒乐吃饭,拜托她照顾锦帆,何舒乐是一口答应下来,来补习的就她跟锦帆两个,更何况这一年是风是雨,前途莫测,想想就莫名生出几许相依为命的沉重。
锦鸿看锦帆的样子,知道她是跟自己没话要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灰心到底,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给了锦帆,然后背书一样的,把那些重复过无数遍的话再说一遍:好好上课,别的事情不要操心不要多想,有事给他或者给家里打电话,没钱了就说他会寄过来。
锦帆像没听见一样,漠然地望着被晒得发白的柏油路,路的尽头一闪而过,仿佛依旧是曾经的少年,像曾经许多次那样向她走来,瘦高的个子,白衬衫在身上被风鼓起来像一面风帆。
微风摇动树影沙沙,锦帆几乎以为她和过去只隔着这一条路,只要她走得到对面,就能够回去从前。
而锦鸿看她这样子,也不再说话,只是挥一挥手,转身离开,步履匆匆一刻不停,街边的台球厅里,少年们放下球杆咬着冰棍,卷起T恤擦汗,而他走在日头底下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午后的阳光刺眼灼热,眼睛都发疼,一颗心像是在铁板上苦苦煎熬。兄妹两个几年没见,下一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是这中间隔着的沟壑,已经无法横渡。
很多年以后,锦鸿有一次梦见那蝉鸣的午后,他背转过身,离锦帆越来越远,梦里头他依然记得日头晒得发白的柏油路仿佛走不到头,而他也不想回头。
梦醒来时他在东莞,离家乡几千里,离往事许多年,他在一头一脸的汗水中忽然明白过来,当年的耿耿于怀,未尝不是含着对锦帆的怨怼:她弃如敝履的,是他求而不得的。因此他更加觉得难堪也更加的不甘,不自觉便把自己的意念强加给她。
把锦帆送到学校安顿好,锦鸿这趟回乡的使命便算是完成。其余并没有多少可留恋的,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背井离乡已经是不现实,他也没有余力将他们带到东莞安顿生活,只能是留下他们守着故土。
而其余触目所见,无非往事,却更多是不堪回首,人人都知道老戚家在东莞买了房子,当面都笑嘻嘻说东莞是个好地方,老戚这一去不就发财了,连房子都买下了,这得是当了大老板赚了多少钱。但是背转过身,说的都是借银行的钱光利息都得砸锅卖铁一辈子,不知道图的啥。
图的啥,谁心里头不说一清二楚,外面耳朵根子清净脊梁骨不痒,没有人指着戳着翻起那些陈年的旧账,但是在家里,那过去的一页是永远也别想翻篇。
锦鸿心里头一清二楚,才回来两三天,他已经坐立难安,连睡里梦里一翻身都觉得仿佛还听见戚明远推开门站在那里跟姚若兰说话,醒来只觉得经年的被子上一股隐隐的霉气,混合着老房子的土腥气,曾经是少年时最熟悉安心的一切,却在多年之后沉重如梦魇。
锦鸿少年离家,不是不想的,厂房车间里机器堵出来的逼仄过道,污浊的粉尘,带着口罩都扑的满口鼻,拿清水漱一遍吐出来都是灰的,夹杂在机器轰鸣声里头,是杂七杂八天南海北的口音,那时候他低着头拖着满拖车的货,想念过镇子边上的河水,夏天溪流里看得见游鱼,他躺在瓜棚的床上,抱着爷爷的《说岳全传》,岳元帅大破五方阵,杨再兴误走小商河,年少的心里头随着金戈铁马涌起豪情万丈,秋天收花生大豆的时候往往赶上中秋,露水重的清晨起来像是淋过一场雨,天蓝的又高又远,吸一口气肺腑里头都像是喝过冰镇的橘子汽水,清甜凉爽。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故乡已经是停留在记忆里的故乡,再未有过生长,他离开经年,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个无所适从的异乡人。
现实更是不容置疑地摆在眼前,他为锦帆已经多耽搁了几天,厂里请假时间有限,已经在催,更何况请假一天扣掉的都是双倍工资,意味着他回去连天加夜赶工,这个月收入照样是要近乎减半。
现在不比从前,现在不光是锦帆继续读书开销不减,又没有多的进项,还有每个月的贷款要还。锦鸿觉得脖颈上时时拴着根绳子吊着他,所以送完锦帆回来,他几乎连一刻也不愿意多耽误,第二天一早便坐上了离去的长途汽车。
一去经年,他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桀骜少年,而这曾经出发的起点仍旧和以前一样,从前破旧的白漆板,如今更加的斑驳了,上面长途汽车几个大字和底下零星的站点小字,已经快要认不出了,周边卖油条辣汤和包子的小摊,挨个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到处都是人,还有肮脏混杂的气味,和满地的烟头废纸,有半夜就从远处村子里赶过来等车的,早已经裹着军绿的大衣,靠着蛇皮袋睡了不知道多久,乱蓬蓬的头发里全是灰尘和露水。
长途车的司机倒是换了,依旧是满脸的胡茬,满眼的血丝,叼着烟头,喊话的嗓门格外大,一说话必吐一口痰。听说是从前的司机出车祸死在了路上,这个是他兄弟,重新捧起了他的饭碗。
锦鸿跟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被推挤着上去了车里,在满车厢里汽油和尘土、人体味道混合后的复杂味道,茫然地回过头去望,从前过去的十几年岁月,再一次被他抛之身后,而下一次的回来,尚且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那时候锦鸿还不知道,岁月留给他可供回头的机会并不多。
火车开进东莞之后,便像是陡然进入另一个地界,连速度似乎都变快乐,比起家乡的苍白暗淡,一样是炎夏,这里连日头的颜色仿佛都更加分明。
锦鸿下了车,看着人都挤挤挨挨的广场,放眼望去全是汪洋的蛇皮袋,五花八门的口音在酷暑的高温里仿佛一路蒸发然后弥散在空气里,半大的孩子早已经盯准了一个外乡人兜里的尼龙钱包,随时准备下手。一路看过去的眼神,都如同他当年第一次踏足这里一般,充满了不安和期待。
这里是东莞,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