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的话，就只能像我一样，一年又一年在流水线上，加班加点忙着出货。忙的时候一天下来睡四五个小时，吃饭都像打仗，食堂里的菜跟汤都是齁咸的，因为下饭，南方米也便宜，可是难吃，这样吃饱了才有力气去熬。一个宿舍里挤着几十口子，加上地气潮，常年的一股子霉味。”
“就在我回来前头，仓库里头发货出了事，一整件玻璃从货车上掉下来，发货的老刘，骨折，跟腱割裂，一条腿等于是残废了，以后走路都是瘸的，结果厂里赔了八千块钱。八千块，一条腿就值这个数。他才四十岁，一家老小等着他养。这才住院不到一个月，就着急要出院，要回来继续上班。不上班不行，没有钱，没有活路。”
锦帆怔怔地听，她知道锦鸿这些年来没少吃苦，可是也想不到，是这样的苦。
“可是人家读书好的，正经大学毕业出来的，跟我们就是一个天一个地，你看家里，到现在都还瞧不起女孩子，觉得女孩子是赔钱货，可是你不知道，读书好的女孩子，有多厉害，走到哪里人都要敬她三分。”
“像我们厂里就有一个，男人都做不来的事情，到她手里轻轻巧巧，那些机械，她拆解分析就跟小孩子玩玩具一样……”
锦鸿不自觉地又想起了邓如文，哪怕是这样愁肠百结的时刻，想到她，心里头也仿佛亮堂了。
他正说的兴起，被锦帆冷不丁打断：“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你说的这个，是你喜欢的人吧？”
他那种神情，锦帆再熟悉不过，眼神在黑暗里也是灼灼的亮，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也藏不住的。
锦鸿一下子被她问住，瞬间耳朵根子烧得通红滚烫，“你怎么知道？”邓如文的事情，他还藏在心里头，舍不得这么早拿出来公之于众，但是既然是锦帆问，他索性坦然大方承认了：“是，只不过也就才刚开始，我现在跟她差距太大，往后要走的路还很长，所以就先没声张。所以我叫你现在不要轻易自暴自弃，免得将来像我一样，遇到了喜欢的人，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再从头开始努力，千万种艰难，根本不是你现在能比的。”
锦帆却答非所问：“哥，她人怎么样？等我以后去东莞，你带我见一见。反正，你喜欢就好。你出去这几年也辛苦，以后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谈了恋爱以后就要好好跟人在一起，将来结婚，样样都是花钱的地方……”
她其实满心的酸涩，锦鸿恋爱了，她却一丁点都不知道，这个家里，人人都为她考虑，可是偏偏她是最像局外人的一个。
锦鸿手里烟灰抖落一地：“帆帆，你什么意思？以为我谈恋爱要结婚，家里就容不下你，就舍不得在你身上花钱？你听我说，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你哥，都不会不管你。”
“爸这辈子最遗憾的是他没读大学，到了我又是不争气，就只有你，你是家里的希望。你有本事念到大学念到博士，念出国去，你念到什么时候，我跟爸供你到什么时候。”
“你要是说，觉得我谈恋爱了要花钱，那我跟你说我宁可回去就跟她断了，以后打一辈子光棍！”
锦帆心里头闷闷的：“哥，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好，可是我也不要你们那么累……”
锦鸿看着她委屈的样子，跟小时候仍旧是一样，想到小时候那一年，兄妹两个抱在一起，看着暗黑的夜像是总也等不到天亮，心里头也一阵阵酸楚的疼：“帆帆，你知道我们累，难道要跟我们一样累下去？”
“我跟爸，还有这村里头所有这些人，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出去打工比地里刨食挣得多些，可是一辈子看到头也就这样。你不一样，你还有希望。”
烟渐渐熄了，锦鸿也忘记再点，只觉得口干舌燥，这辈子没说过这么多话，他知道锦帆性子倔起来其实比谁都倔的，只有费工夫下死劲去说服她。
“家里虽然过去一直穷，可是也从来不让你吃苦受罪，所以我跟你说，你也想不到那是怎样的生活，可是，我们也不要你去过那样的日子。我现在是没得选，再从头来一遍，一定不会走这一条路。”
“我知道你读书辛苦，可是这是唯一的出路，咱们家不是那种大富大贵，没能力去给你做好安排，你一个女孩子，想活的好，就只有靠自己这一条路。反正前面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就这一年，现在还不到一年，怎么忍也忍过来了。”
只有锦帆自己知道，她不是怕辛苦，她只怕未来再次只剩下她一个，而路仍旧要她一个人走。
锦帆低着头：“哥，再来一年还是考不上怎么办？我们学校复习班，有个人都考了五年了，今年还是一样，差那么几分，听说原先还是过了本科线不甘心，要拼个重本，结果一连几年专科都没得上，人离疯也就差那么一步。”
锦鸿耐心地跟她讲：“你连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行不行不过就这一年，你就算是最后要去打工，也不差这一年的功夫，家里又不指望你挣钱养着。不信你看看你身边同学，多少人求也求不来这一年。将来你就会知道，这一年跟往后一辈子比，根本不算什么。现在辛苦比往后辛苦强得多。”
何舒乐也是这么说的，他们都这么说，可他们都不知道，锦帆其实不在乎这一年，可是林竞明和他的家人呢，他们在乎这一年可能分出的天壤之别。
其实她也想有更加锦绣灿烂的前程和未来，可是如果那未来里头连林竞明也没有，要她一个人，孤独又漫长地走下去……
放弃这一年，这最后的机会以及可能的一生，跟放弃林竞明，到底哪一个更不甘心？
锦帆没得选择和比较，满心的委屈和不甘，恨不得把面前的锦鸿当做是林竞明，要问他一句：“我的未来里一直都有你，可是你和你的家人，为什么一定要我放弃我的未来？”
锦鸿全然不知道她心里所想，只顾还在那里苦口婆心的劝，他是不知道，锦帆早已经不是多年前抱着他哭的小女孩了，有多少心事，已经不能同他讲，所以最后锦帆终于是下定决心，开口说道：“哥，你别再劝我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念下去了。”
“我要出去打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