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鸿大包小包里头背着的，是给她买的衣服、营养品、还有各种书本，几千里地辛苦迢迢地，火车、汽车来回转，挤在满车厢的人堆里到处是汗臭味，连个立脚的地方都没有，他是生生站了一天多，睡也没法睡，全靠一股劲撑着。
一心念着的是劝锦帆回头好好努力熬过去这一年，他一路上连一份盒饭都不舍得买，包里装着矿泉水瓶子，渴了就到水龙头底下去接水喝，为的是将来锦帆复习、念大学，哪一样都少不了花钱，他能给她的一样都不会少。
可是锦帆对他说的第一句，是这话。
他疼了十几年的妹妹，哪怕是几年不见，也是照样牵肠挂肚的，可是个子又窜高一截的锦帆，眉眼里头都是全然陌生的神情，一脸倔强地对他说，她要出去打工。
他去东莞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那个没有书看捧着字典都能翻半天的妹妹哪去了？她知道打工是什么样子吗，开口就说这话？
锦鸿抱着头坐到椅子上，好半天一声不出，缓过来以后猛地站起来，一脚把他背回来的行李踢翻，蛇皮的袋子不结实，他一脚下去，瓶瓶罐罐直往外滚。他下不去手打锦帆，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可是心里头那股子郁结的气消散不开。
奶奶在旁边吓得慌忙要去拉：“锦鸿，你几年没回来，哪能一见面就摔摔打打的？兄妹俩几年不见，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锦帆低着头也不看他，“哥，你要生气就打我骂我好了，反正我是想好了的。”
锦鸿才硬生生憋下去的一口气，眼看着又要往上翻涌，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大踏步走出去。
奶奶跟在后面连着喊几嗓子，他头也不回，听见奶奶小声埋怨着锦帆：“帆帆你也是，你哥才刚回来，怎么就让他发这么大火……”
这一天都没见到锦鸿，谁也不知道他晃荡去了哪里，奶奶就坐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午，饭菜早都摆到桌上，凉透了气，谁也没动一筷子。
一直到天黑，锦鸿才终于回来，带着一身的酒气，人倒是丝毫没醉，若无其事的样子坐下来吃饭，跟爷爷奶奶说话，给他们盛饭，给锦帆夹菜，一切都好像还是从前的样子，好像是这些年他不曾离开过。
然而爷爷奶奶问着的、他嘴里说着的，都是东莞，还有桌上少的那两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印证着，一切已非从前。
吃完饭，锦鸿坚持着去把锅碗洗涮干净，奶奶烧了一大锅热水，催着他们去洗澡睡觉。锦鸿却叼着烟，看着锦帆：“帆帆，跟我出去走走。”
奶奶慌得跟在后面问：“锦鸿，什么话跟家里头说，大晚上往哪里去？”
爷爷在后面抽着烟袋，一边咳嗽一边说：“你别拦着，锦鸿大了，外头磨炼一番，有他的主意，再说他疼帆帆，不会真怎么样的。”
锦帆跟着他一路走着去小河边，他的背影比从前高大，烟头在嘴边明灭。黑地里没有月光，一点星不足以照亮眼前的路，草丛里听得见虫声，树林里头不时有手电筒的灯光在闪，是小孩子们拎着罐头瓶去趁夜捉知了，天亮以后洗净拿盐浸上，锅里略放油一煎，便是无上美味，又不要本钱。
许多年前，锦鸿也是这一小队人马中的一员，后面跟着锦帆给他拎着玻璃罐头瓶，锦鸿年少时便手长脚长，眼睛又毒，捉的比别人都快。锦帆跟屁虫一样在后面只顾着咧嘴笑，不小心踩到石头，一屁股坐到地上，罐头瓶打翻了，知了满地爬。
这时候两个人走着，都想起来小时候那些事，不由得心里头都软了下来。锦鸿没带手电筒，伸出手给锦帆：“小心别摔跤。”
锦帆握着他的手，才觉得是真正陌生了，锦鸿以前的手上满是打球、握笔的老茧，不像是现在大大小小细细的疤，几乎可以想见他这几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而上一次，锦鸿这么牵着她走又是什么时候。
有那么一刻，锦帆觉得心里头像是蘸满了水的海绵，随时要浸出泪来。
但是她强迫着自己把心锁的死死的：锦鸿毕竟是走了，离开了这几年，这条路她始终是一个人走，而且，锦鸿只是回来这几天，他仍然要离开，从前以后，陪在她身边的，只有林竞明。
锦鸿牵着她一直走到小河边，夜色里头听得见河水从桥洞底下汩汩流过的声音。锦鸿叼着烟，站起来往下望：“帆帆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带你来抓鱼，你在河边蹲久了，起来一下子摔到河里。”
锦帆也笑，想起来小时候：“当然记得，你把我拽上来的时候，我还喝了好几口水，一直怀疑自己肚里会不会有小鱼小蝌蚪。我那时候还穿着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条背带裙，一身都是泥水。”
“还有你那时候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特别喜欢那些河蚌壳，夏天的时候偷偷来捡了一大堆，回去放在罐头瓶里，后来都臭了。”
“嗯，就为了捡那些河蚌壳，我还踩到烂泥里，凉鞋带子都断了。回去被妈骂了一通。后面臭了，妈还以为我屋里死了老鼠，大热天熏得不行，找到以后差点把我打一顿。”
锦帆说起来忍不住笑，笑完听不见锦鸿回应，才忽然意识到她戳到了他心里的忌讳。
还是不能提姚若兰。
锦鸿重新点起一根烟，回来这才一天，他的烟几乎没断过。“还有那一年，爸去东莞，过年没回来。晚上的时候我生气跑出来，到这里，你跟着一起过来……”
他没再说下去，星光在他们头顶闪烁，脚底下流水的声音不断。
锦鸿慢慢地开口：“后来我跟着爸一起去了东莞，这几年里头打工，算是知道一切不容易。以前在学校里头，也是满脑子幻想，觉得外面的世界海阔天空，出去以后才知道，再深的海，再大的天，也得要你有能力才够资格去闯去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