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大约十多年以后,锦鸿有一次开车在大街上,听到旁边的唱片店里放着一首歌,男歌手的声音不动声色,舒缓平静地唱着:“时光的海入河流,终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脑海之中有一个凤凰花开的路口……”
锦鸿听得失神,一时间竟忘记自己要开去哪个方向,最后停车下去买了那张唱片,于是知道那首歌叫做《凤凰花开的路口》,而凤凰花,原本便寓意别离。他和邓如文的故事,还没有提笔写上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
但那时候的锦鸿,无论如何一眼看不到未来,更何况眼前的时光浓烈胶着,连其他工人都看出来端倪,一时间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所有人都惊叹锦鸿真是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怪不得厂里那么多女孩子对他有意思,从来不见他多沾谁一星半点,以前还说他是要当和尚要出家,没想到原来是憋着劲要挑个不一样的。
也有说锦鸿这一手漂亮,邓如文可不是长得好看的花架子,谁不知道连厂长都要敬她三分,锦鸿傍上了她,以后前途无量。
说好说坏的都有,锦鸿只当做不知道,反正这些话谁也不会当着他面去说,他比从前成熟沉稳,再也不会犯冲动的毛病。
在邓如文这样的帮助下,锦鸿很快通过了两个科目的考试,算是小小的成就,邓如文特地要帮他庆祝。
她那宿舍里有一个小小的只容一人转身的厨房,平时她也是不开火的跟大家一样吃食堂,但那天她自己去买了菜,也不要锦鸿动手,自己利落地下厨做了几个菜,又开了一瓶红酒,倒是把锦鸿又吃了一惊:“你是不是什么都会?”
他一直觉得邓如文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但是这些日子以来,逐渐剥离掉那一层生疏的外壳,关系早已经亲近到可以无话不说,但邓如文还是不断有新的一面展现给他。
邓如文但笑不语,只是招呼他吃菜。
因为是难得的放松时刻,吃完饭锦鸿也不再忙着去查资料,跟邓如文两个各自坐在沙发上,放松下来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邓如文随手扭开旁边的唱机,里头正好放到披头士的《Yellow submarian》,男人轻快自在地唱着:“We all live in a yellow submarine,yellow submarine,yellow submarine。We all live in a yellow submarine,yellow submarine,yellow submarine……”
气温逐渐升腾,他们像是在黄色潜水艇里,漂浮,上升,下沉。下午的阳光逐渐倾斜下来,凤凰花的影子在阳台上落了一地,刚喝下去的酒精在头脑里蠢蠢欲动,锦鸿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热过。
单间里的沙发能有多大?他和邓如文的距离就那么点,他的手往前伸一点就能够得着邓如文的手,细致洁白的指尖,圆润修长的手指,就差那么一点,然而他一低头看见自己粗糙的手,斑驳的满是车间里头玻璃刮出来的细碎伤口,仿佛完全不配在邓如文的旁边。
他于是又悄悄地,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缩回去一些。
邓如文的手,轻微的,一下一下像是打着节拍,一下一下都像是打在锦鸿的心上。随后邓如文忽然间转头看他:“锦鸿,你有女朋友没有?”
锦鸿愣了一下,摇摇头:“邓工你又不是看不见,我哪里来的女朋友。”
到了他这个年纪的,早都该回去相亲,或者自己在工厂里找一个合意的。然而锦鸿因为姚若兰的事情,知道家里头人眼光是什么样,到什么时候,他们都不会忘记当年那一桩丑闻,贸然相亲只有让自己难堪。
事到如今锦鸿仍然无法保证,自己在面对那些异样的眼光时能不能保持冷静。姚若兰当年的错误,是他们将要背负一生的红字枷锁。
再说,他出来以后看过世界,是当真不想再回去,春种秋收,日出日落,一年又一年,生命荒芜如同冬雪覆盖的大地。那里没有五光十色的世界,也没有邓如文。
谁也不知道锦鸿看似平稳的表象里,其实内心从未安分过。
邓如文不知道她这一句话在锦鸿心里头掀起的风暴,只是笑着说:“厂里那么多年轻女孩子,喜欢你的一定不少吧?你一个都看不上?”
“看上看不上,总得自己喜欢才行吧。”锦鸿觉得喝下去的酒精都开始热腾腾争先恐后地往脸上蒸,含糊地说着。
邓如文一挑眉:“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锦鸿看见她皎白的面孔,勇气在瞬间鼓舞膨胀,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我喜欢的,不一定喜欢我。”
邓如文又笑,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千丝万缕的线,每一束都在把他往她身边收拢:“有谁会不喜欢你呢?说说看。”
那随时欲破开胸腔迸出来的那个字,被锦鸿死死捂住了藏在心间,光天化日,怎么敢把这样的秘密摊开来到她面前,给她看清楚,到时候她不要又收不回去,还能放在哪里?
“我没有那么好,哪里有那么多人喜欢我。”
锦鸿强作着镇定,然而下一秒便被打破,邓如文低声说:“我。”
锦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一抬头看见邓如文笑盈盈的一张脸,眼睛像是一面湖,荡漾着波光与水光:“你怎么不问问我?”
她的脸上一层微醺的桃花颜色,眼神是与平日完全不同的另一种,锦鸿还来不及分辨,她温热的身躯已经到了跟前,细细的甜香比酒精更醉人。她挽住锦鸿的颈项,嘴唇凑近锦鸿的唇边,手已经自然而然地抱住锦鸿。
锦鸿只觉得头脑里轰然一声,像是万千烟火自黑暗里争先恐后地绽放,喝下去的酒精一瞬间燃烧起来,在他血管里奔腾汹涌。
邓如文手指和嘴唇掠过的地方,一直燃起燎原的野火。
锦鸿有一刹那想起曾经的音乐课代表,脚步带着青春的柔软与矫健,马尾巴在身后甩来荡去,明澈的眼神像秋日里波光荡漾的湖水,望得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