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意思是,如果考不上,反正也有了高中学历,出去打工绰绰有余了,读大学费用只会更高,考上了还值当的,考不上哪里还会多浪费钱,正好省下来,将来我们结婚盖房子,处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能省一点是一点……”
锦帆打断他:“那我家里也不会同意我去打工,我哥跟我说的很明确,如果考不上,就叫我继续复习。”
林竞明急了:“那我们到时候怎么办?我这个成绩,铁定考不上,到时候我出去打工你留下来复习?那咱们还能在一块吗?”
他看着锦帆的神情,莫名地有些心虚,嘴上却依然坚持:“锦帆,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们已经这样了,已经在一起了。我能跟你在一起,怎么样我都开心,将来过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行,只要是跟你一起。好多考上大学的,出来去当个老师去当个干部,一个月也就拿那点钱,锦帆,我考不考得上大学,将来都不会让你受苦的。”
锦帆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说的掷地有声,要和她在一起,然而在烂泥里打滚挣扎也是在一起,在九天之上并肩飞翔也是在一起。
自始至终他从来没有问过她,她想要的是哪一种在一起。
锦帆什么都懂,可是她不知道,放弃他,她还能拥有什么。
锦帆最迷茫的那段时期,却也刚好是锦鸿最振奋的时期,他一度以为那是他人生中最光明的时刻,充满希望,房子买了,有了奋斗的目标,锦帆正待高考,仿佛每天的工作都不一样,从前是在重复地填满每一天,而现在是为了每一个更好的明天。
更重要的是,他与邓如文的关系,每天都在发展。
头一回去邓如文宿舍,锦鸿特地换了一身衣服,又多请了半天假,提早去市场买了水果。他跟邓如文算是特别熟了,但是去到女孩子的宿舍那又不一样,镇定都是面子上了,心里头却始终在飘忽着,像是兴奋又像是忐忑,走路都像是一脚踩进棉花,另一脚踩进深坑。
邓如文住的是厂子最里边,离工人们的生活区隔着一段距离,厂里领导级别的人才住这边。进去之后才知道,原来是一室一厅,带有独立的卫生间,跟他们那十几个人一间的宿舍一比,完全是两个世界。
而邓如文的房间跟她的人几乎一样,也是从她这里锦鸿才知道有风格这个词,简洁大方利落,一样多余的摆设也没有,跟那些出去租房的工友恨不得什么家具都往屋里堆完全不是一样的,只是屋里淡淡的幽幽的香气,不像是任何一种花香,多年以后锦鸿才知道,那是一种价格昂贵的香氛,在当时他一个月工资也不够买一瓶。
邓如文见到他来,是真的高兴,可见不是客套话让他过来,招待他几句之后,立即带他到自己电脑跟前,问过他会不会用。
赶上那两年,正是网吧如火如荼的时候,东莞好歹紧挨着深圳,尤其大片的厂区多的是年轻人,也当仁不让,于是网吧遍地开花。锦鸿之前也跟着武杰一起去过,游戏厅火爆的那几年正是他夜以继日忙着堕落的时间,早已经在里面燃烧完了自己的荷尔蒙,所以对着别人大呼小叫玩的起劲的游戏,他更多是心疼一小时十几块钱的上网费,所以去了两次以后,他再也没了兴趣。
不过基本的操作是会的,所以邓如文略微教他一下他便重新上手,邓如文便给他倒了茶,放他去查资料。锦鸿仍旧用笨办法,查到的东西一一拿笔记下来在本子上。
邓如文瞧见了笑着说道:“你这样要浪费多少时间?再说东西那么多,你平时还要上班,再抄这个累也累死了。”
她手把手教锦鸿把找到的东西汇总做成文档,调节字体排版,然后放到打印机上打出来。因为靠的太近,锦鸿能清晰地闻见邓如文身上淡淡的香,同房间里的不是同一种味道,像带着凉意,多年以后仍旧清晰如昨,完全不是厂里女孩子身上的汗味或者洗衣服味道。
锦鸿恨不得能竭力捂住自己一颗狂跳不安的心,他在其他任何女孩子面前都没有这样无措过。当然那些女孩子身上没有这样的香,也没有邓如文这样沉着磊落的气势,和干脆利落的手法,她的衣袖不经意间拂过锦鸿的脸,于是锦鸿那边脸孔像火山喷发一样烧灼起来,经久不歇。
后来多少年之后,锦鸿仍然记得他在邓如文那里度过的,一个又一个的下午,邓如文把阳台电脑桌的位置让给他,一层纱帘遮住了过分炽烈的光,被微风扬起,影影绰绰都是暧昧。
他一转头就能看见邓如文自己盘腿坐在沙发里,戴一副眼镜专注地看资料,手边放着咖啡,打印机在旁边轧轧作响,吞吐着打出来的文档。
有时候他在电脑跟前坐得久了,邓如文就叫他起来活动一下,打开旁边的音响放唱片。
邓如文这间宿舍最偏,靠近工厂的边缘,东莞那时候除了厂区的人烟外,到处尘烟滚滚一派荒凉,他们厂区外面难得有一株高大的树,这个季节一树火红的花,开的一簇一簇密密麻麻,无比的热烈。
锦鸿望出去的视线不由自主便被吸引:“真好看,这是什么花?”
邓如文也抬起头来看,微笑着说:“你有眼光,这叫凤凰花,香港那边叫影树,浅水湾那里多得是,一大片开成风景,比这还要好看,也叫野火花,开的时候,就如同野火燎原一般。我当时看到这树,果断挑这一间宿舍,为的是离得最近,看的最清楚视野最好。”
她俯身在阳台上,凝望着一树的花,轻轻哼着一段不知名的曲调。日光透过花影落在她脸上,斑驳的影子愈发显得她的脸如同水洗过的净瓷,锦鸿看一会便要挪开眼去,看多了只觉得头晕目眩。
后来,在锦鸿离开工厂没多久之后,那场著名的金融危机席卷亚洲,香港未能幸免,大批企业倒闭,连带着东莞许多工厂或者货物失去销路挤压如山、或者货款无法结算,大批倒闭,包括锦鸿曾经在的那家。
锦鸿自己那时候境况也是窘迫到无以为继,一次深夜里喝多酒,跑去原先的厂子,门口的牌子都已经换掉,里头的工人也早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一批,锦鸿绕着厂子外面转一圈,想起曾经一个个鲜活的面孔,武杰,小河北,老全,如今早已经天各一方,还有,还有此生铭刻心底的邓如文。
只有那棵凤凰花树依然在,看过多少年人事兴衰,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