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从来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这些年来离家，已经渐渐听得懂一些简单的粤语还有江西老表的客家话，闲下来的时候会教姚若兰广东话说一二三四，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邻居、熟客，皮肤也晒得黝黑，看起来已经是至少半个东莞人了，然而根骨里他还是属于家乡的。
在他那一套认知里头，房子在哪里，便是落地为家的，可他怎么能把根扎在异乡？
何况直到如今，中国大地上仍有许多农村人，辗转异乡辛苦做工或者是做生意，挣到钱以后仍旧要返乡，盖新房，买车，哪怕一年只有过年回去住两天，也是一定要在家里置办这些的。既是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也是将来落叶归根的打算。
戚连成出来这些年，长了见识吃了辛苦，当年被抛别的家乡，如今早已经一片狼藉，他却没想过断然舍离，在此处重新开始。
范元瞪大了眼：“不然呢？你出来走一遭，辛苦这几年，怎么也知道外面跟家里比哪个好，难不成你还准备回去？在这里赚了钱，回去盖房子给锦鸿娶媳妇？再以后呢？锦鸿他成家立业之后留在老家种那两亩地，一辈子还有什么出息？你当初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又是为的什么？要是到时候还年年来东莞，你想想你在家里安个房子有什么用处？一百年不见得有这边发展一年快。”
“你如今一家四口来了仨，等于在这边安定了，在这边不比在家里强几万倍？还不趁现在有希望，赶紧把家安下来？不瞒你说，我没有打算再回老家去，重新回去过苦日子，当初又为何辛苦来走这一遭？”
范元举起杯子再度劝说道，“老戚，我没道理害你，当初没使上劲帮上忙，我很愧疚。如今有这份力，你只管相信我，钱不够我这里有，贷款我也找得上人出力，你付首付往后按月还就行，负担不至于太过。将来若是还是坚持回去老家，到时候这边房子不会不升值，你卖了回家，多大的房子也能在老家盖的起来。”
戚连成心动了，是被他那一句“你如今一家四口来了仨，在这边不比在家里强几万倍”打动，他一家人，在家乡早已经是声名狼藉，尤其姚若兰，整个镇子谁不知道她勾搭上本家兄弟，害得子女抬不起头来，心里头背着个大疙瘩，以她要强的性子，这辈子怕是抬不起头来。
何况这个仇怨，只要一回家势必重新生根，锦鸿也是过不去这个坎。
但是在东莞，无人知晓他们一家过去的事情，天长地久，未必不能把过去这一页彻底掀过去抹平了。
戚连成没有当场应下来，只说是要跟锦鸿商量。范元点点头：“锦鸿也是大小伙了，该让他学着点当家做主，来东莞几年，不能这点见识也没有。要他也说回家去，当我当年一直夸他有出息那些话都是白说了。”
范元说着，又掏出一张名片：“这个你收好，到时候确定要买，打电话给这个人，就报我的名字，他不会不卖这个面子。回头再跟我说一声，我帮你联系下贷款的事情。”
“老戚，这个机会一定要抓紧，你一家三口一年下来能赚多少？在这里买一套房，据我估计至少能翻倍地涨，到时候几十万，够你们一家人过下半辈子了。也别犹豫，这机会赶上了就要趁早，不然的话等政策下来，到时候房价说涨就涨，那时候想买就迟了。”
那天到最后，两个人喝了多少酒，谁也不记得了。戚连成连范元是如何走的都不知道，只记得一睁开眼人已经躺在床上，外面天都黑透了。
姚若兰只留着外面一盏灯，忙忙碌碌把东西往屋里收。看见他坐起来，连忙去倒水，一边絮絮地抱怨着：“都这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能喝成这样？老范是让司机找邻居过来，一起帮忙抱上车的，还硬是分不开你俩，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哭，像什么样子……”
戚连成头还一阵阵地疼，脑海里模糊记得，范元拉扯着不愿意放开他，口口声声说着“这些年都不容易，当初无论如何想不到会走到这一步”，但是他记不清楚范元好端端是如何说起这话，到底是感慨终于苦尽甘来熬到头，还是说没想到一步行差踏错，往后再没办法回头。
只是那句话一下子戳到他心里头，他自己又何尝能想到一步步会走来到今天。
于是灯底下，姚若兰端着水到跟前，赫然看见戚连成清醒过来的脸上，明明白白的泪两行，一下子差点失手打翻碗：“老戚……”
戚连成一下子没忍住，呜咽着哭出声：“锦帆妈，我这辈子做人也算是堂堂正正，从来没做过半点对不起人的事，怎么到头来一家人被我连累成这样？”
姚若兰听不得这话，碗都没搁下就开始哭：“老戚，你没对不起谁，是我对不起你……我把你这辈子的面子丢光了，你要是过不去这个坎，咱们离婚……”
从戚连成回家把姚若兰带出来直到现在，两口子对这事情始终是绝口不提，任心里头那根刺默默地长着，却心照不宣地视而不见。直到这一天，捂也捂不住了，才看到两个人心里头都已经戳的血迹斑斑。
戚连成抹着眼泪拉着姚若兰的手：“若兰，我对不起你，我戚连成这辈子，没有对不起谁，可唯独对不起你，当初说什么不该丢下你带着孩子在家里……”
曾经年少夫妻，姚若兰是急脾气火爆性子，戚连成偏偏做事情慢条斯理，心里头藏着事却往往不肯说出来，两个人也有说不到一块去吵起来的时候，半生磕磕碰碰过来，直到这一刻终于懂得了彼此，可是这代价，未免太惨重了些。
戚连成因此，跟姚若兰两个到死都没有回去故乡。
姚若兰听到戚连成说起在东莞买房的事，起先是反对的：“老范现在是当官的，房子车子都是政府给发的，不用他花钱，他当然愿意待在深圳那片花花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