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们不常联系来往已经有相当几年了。范元在政府里头,一路顺畅,听说是逐渐高升。当初人家重情义,提拔一把,把他戚连成千里万里带到这里来,是他自己不争气,更觉得自惭形秽。
再加上范元增加了应酬,每天只是忙,起先年节戚连成也打过电话,几次听到他在喝酒,那头喧嚷不休,自己也知道是打扰了,后来更少打电话了。
至于范元主动打电话来,这也是很久以来头一遭,戚连成只当是有事,连忙擦着汗过去接起来:“范元,今天不忙?”
“再忙也不至于给你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范元的声音粗声大气,全不像平时的斯文:“你的店在哪里?”
他晓得戚连成在清溪开了个店,但是从来没有来过。
戚连成报上地址,才要问他做什么,只听那头咔哒一声,随即是嘟嘟的忙音,范元已经把电话给挂了。
“这个老范,从来不见这样风风火火又没头没尾。”戚连成诧异地摇摇头嘀咕一句:“估计是喝醉了。”
到晌午的时候,戚连成把蜂窝煤炉子提到门外头,架起小炒锅,姚若兰不多大一会便炒好了两个菜,又就着油锅倒上两碗水,锅沿磕了个鸡蛋伸筷子搅匀,热气和香气便一同翻涌,是一锅说得过去的蛋花汤。
自打姚若兰来了以后,戚连成的日子好过许多,一是他不肯姚若兰几千里来到这还要受苦,总是想方设法也要买点像样的菜回来给姚若兰添补,后来姚若兰对这里熟了,便是她自己拿钱去买菜;再者姚若兰确实能干,稍微张罗一下,也比戚连成一个人煮清水挂面有滋味。
这边姚若兰才在屋里支好桌子,要把汤端进去,催促着戚连成去洗手吃饭,就听见不远处汽车声响,随即一道烟尘直直地驶过来,不等她反应过来,一辆吉普已经在门前停下来,扬起路边的灰尘直扑起来。姚若兰连忙护住锅往屋里进去,却看见戚连成眼神发直地盯着外面:“老范?”
从吉普车下来的,几乎是从前的两个老范,车里还坐着他的司机。戚连成离开深圳以后,几乎再没有见过他,这一眼全是凭着直觉认出来的。
不过几年的时间,范元比从前胖了许多,面目泛着油光,脸上还是通红的,显然是酒还没有醒透,西装革履,往店门口一站,无端把整个巴掌大的店面连同戚连成都衬托的渺小了一截。
范元先打了个酒嗝,晃了一晃,才看清楚眼前的戚连成,脱口而出道:“老戚?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上来要抓住他的手,戚连成装箱还没完,满手蹭的机油,慌的连忙在裤子上抹了两遍,“你这是,怎么有空来?”
故人相见,多少激动感慨,何况当初是他求范元带他走上这条路。只是如今两个人一个天上一个泥里,戚连成在范元面前几乎手脚都不会摆了。
还好姚若兰反应及时:“老范,怎么这时候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多预备几个菜。快到屋里坐,地方小,别嫌弃。”
范元又一叠声叫着嫂子:“这才准备吃饭?”
戚连成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拉着范元到饭店去,范元宁死不从,他从饭店里刚出来,喝的天昏地暗,好不容易才醒过来一点。“咱哥俩几年没见了,你跟我客气那么多?我来就是想见见你,跟你说说话,说着深圳东莞离这么近,咱们都没见过。这到了你家里怎么还把我往饭店赶?”
戚连成看他实在坚持,赶忙叫姚若兰又炒了鸡蛋、花生米,两个人坐下来等,一边聊着天、
这才知道范元仕途顺利,早已经又高升了,这一次来东莞,是来参加一个交流会议,忙的不可开交,就没有哪一天回去宾馆是清醒的,全部是在喝酒。
直到这天要回去,饯别宴放在中午,一干人已经喝的七荤八素。范元自己也是喝的不成样子,脑海中忽然想到戚连成,他来到了东莞,再过家门而不入,未免说不过去,于是一个电话打给戚连成要了地址,直接就过来了。
“你也别见过,我真是身不由己,每天忙忙忙,全是瞎忙。”范元微眯着依旧含醉的眼,打量这一圈,“有时候想想,还不如学你下海扑腾,好歹自由一点。”
戚连成只剩下苦笑,他的自由,代价未免太过于惨重。
姚若兰一时间又收拾了几个小菜,忙着给范元盛饭盛汤。本来戚连成的意思看范元喝了不少酒,不敢再让他喝,倒是范元主动:“老戚,有什么酒都拿上来。在你这跟应酬不一样,在你这是实打实的,咱们好多年没一块儿喝酒了。”
他抹一把脸,声音忽然有些消沉:“下一次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更别提到一起喝酒了。”
一番话说出来格外萧索,戚连成听了也是一愣:范元如今一路高歌猛进鲜花着锦,论理正应该意气风发,可是这话里头倒是有几分日薄西山的不祥。
其实清醒的时候,范元真不是这样,大约是真的醉了,所以才有这一番流露。
戚连成当时只觉得心里头一咯噔,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直到许多年以后再回头看去,才知道范元说的没有错。
往后约莫二十年里头,两个人往来联系越来越少,直到范元母亲去世的时候,通知戚连成一声,戚连成赶去吊唁,两个人匆匆见了一面,范元重孝在身,喝酒是不成的。之后锦鸿做起生意开起厂子,往来深圳东莞两地,去拜会过范元几次,是范元颇为欣赏的年轻人。
然而戚连成和范元两个人,再真正坐到一起面对面,便是范元东窗事发,戚连成赶去探监,两个人算是好好坐下来说话,这便是最后一面,戚连成去的匆忙,也不知道监狱里规矩,没敢带酒。
所以二十年前的这一次,便是两个人最后一次坐到一起喝酒。到那时候才知道,早在当年,范元酒后的一番话,原是为了今后做一番预言。
只是那时候两个人都是身在局中的人,哪里看得透命数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