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鸿是个沉得下心来的,何况过去的教训对他来说也已经够了,所以无论回来再晚,最少也要看半个小时书本。有好几次洗着脚手捧着书看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半个身子冻得冰冷,回想起方才梦中,明明还在从前学校里头挑灯苦读,为何一睁眼却不是在从前的学校宿舍,而身边的人都在酣睡没一个人同他一起努力。
一个宿舍里挨挨挤挤住了十几个人,一回来都是聊天吹牛打牌,锦鸿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但是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个异类,最初几天大家看见他捧着书看,还不曾当回事,直到他挂起来链子,而且日复一日都是如此,这就不能不叫人好奇了。
工厂宿舍里头,也会流传那种三点式女郎的画报杂志,或者有文化认字多的,就去地摊上租那种厚厚的散发劣质油墨味的书本,两毛钱一天,无一不是内容劲爆露骨,却是这些工友们的最爱。
往往不知道从谁手中传来,然后几个人迫不及待地聚在一张床上兴奋地翻阅,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或者是等晚上在被窝里打亮手电筒偷偷地看,伴随着床板摇动的有规律的嘎吱声响。往往还有人忍不住带笑怪叫:“地震了!”
传到锦鸿手里的时候,锦鸿当然也翻看过,年少血气方刚,看到那些让人血脉贲张的图片,面红耳赤连忙合上,好半天捂不住扑通狂跳的心脏。
那时候的东莞,响亮的是世界工厂的名号,还不曾有后来的某些特殊行业的崛起,但是街头巷尾往往有些灯光暧昧的发廊,门口站着些衣着暴露、化妆浓烈的可疑女子,渐渐地锦鸿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也知道工友们一多半都去那里消遣过,但他总觉得那是不好的。连带着那些杂志,他们传过来传过去,到他手里他也要烫手一般赶紧丢出去,还落了个假正经的名声。
以至于湖南的老莫私底下悄悄问他:“锦鸿你年纪轻轻,莫不是身子不行?这可成问题,还没娶亲成家生娃娃呢,将来怎么是好?你听我说,我老家有个巫医,开的方子可灵验呢……”
锦鸿明白过来,闹了个大红脸,一把把老莫推出去:“什么乱七八糟的,下次乱说我可翻脸了。”
所以一开始,锦鸿开始抱着书本在那里看,大家伙都以为他是去地摊上租的书回来看,都道是一贯跟和尚一样就差没清规戒律守着的锦鸿居然也转性了,尤其他再挂上帘子,显然是瞒着所有人,大家更是认定他是偷偷看那种书,私底下还开玩笑:“锦鸿这是素了这么久,一开荤就收拾不住了。连着这么多天,少年人也怕把身子掏空了。”
锦鸿再一次在帘子里看书,就从外面被河北的小弟猛然拉开,怪叫一声:“锦鸿,这就不够意思了!大家有什么都一起分,就你一个人自己有宝贝还要藏起来。”
锦鸿正皱着眉头背一条特别难记的工商管理法,被他这么一吓,手里的书一下子掉下来,小弟连忙一把抢过去:“我看看是什么好书,能让你这正人君子都一天天的除了这啥也不干。”
小弟把书抢到手里,其他人也一拥而上围上来凑热闹,锦鸿莫名其妙:“你们干嘛?”他要从小弟手里抢过书,小弟怎么会给他得手,宿舍里上蹿下跳,一边趁隙翻开来瞄上几眼,却不由得愣住了:“这什么东西?”
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行,全无一张能让人鼻血喷薄的图片,小弟读书不多,但是字还是认识的,串到一起完全不懂得,他疑惑地翻了几页,书已经被旁人抢去:“给我看看!”结果都是一样。
锦鸿也站了起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他好好的看着书,忽然间这样被打断,心里头是有点不痛快的,伸手把书拿过去。
小弟真心摸不着头脑,同样他疑问的,也是大家都想问的:“锦鸿你每天在干嘛?就是看这些东西?这都什么玩意儿啊,你看得懂吗,再说看了有什么用?”
锦鸿这段时间以来,全副身心精力都扑在这上头,但是他离开学校和书本太久,何况这些更是他从前没有接触到的,学起来有收获是不假,但更多的却是不理解的痛苦。这时候突然被质疑,自尊心已经先一步受挫。
锦鸿当时神情就有些冷,伸手捡起来那本书:“看懂看不懂,又不是给你们看的。是没什么用处,但是你们天天摸牌打麻将吹牛就有用吗?”
锦鸿平时见人总是带笑的,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发火,为一本书。
屋子里有一瞬间静的吓人,半晌角落里头不知道谁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响起来:“咱们做的,都是些没用的,谁都不如你,你比咱们所有人都高级一等就是了。”
锦鸿就是那时候起,逐渐和工友们有了隔阂,从前他并不觉得自己跟旁人有什么不一样,但是现在他泾渭分明地知道,自己向往着更开阔的世界,他不知道那个世界具体是什么样子,只知道不是这样日复一日在高墙里,过着连希望都不必有的人生。
那一天的事情过以后,再也没有人打扰锦鸿看书,表面上看大家仍旧是一样,每天上工的时候一起嘻嘻哈哈忙活,下了班照样是打牌吹牛,只是再也没有人叫上锦鸿。
从前锦鸿在年轻人里头算是领头的,年长的也觉得他性子稳重,所以他一贯人缘是最好的,如今却不同了。
本来锦鸿也全没往心里去,再说他现在忙的,也没有能够时间精力。直到有一天,下了班以后邓如文找他聊机器的事情,顺道又问他最近的学习情况,锦鸿一五一十告诉她,他是有备而来,平时不太懂的,直接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知道这些对于邓如文来说绝对是难不倒她的,所以一起拿来问邓如文。
邓如文也没料想到他如此用功:“锦鸿,你真是可以的,比我想的还要努力。”
锦鸿只有笑笑:“不努力怎么办?已经落下去这么多。”
“怎么会?”邓如文大概以为他在谦虚,“你比同样厂里的这所有人,都更加聪明,再这样努力,一定大有作为。”
锦鸿低下头不说话,许多话无法宣之于口:他要比较的,从来都不是厂里的这些人,而只是眼前的这一个。他知道他跟邓如文之间的距离,何止天与地,但仍旧是想要不断地靠近她一点,再靠近她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