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鸿看得几乎着迷,直到邓如文叫他:“戚主任。”他赶紧回过神来:“怎么了?又是哪里?我都记下了。”
邓如文露齿一笑:“我以为讲机器这么枯燥无味的东西,你一定在走神,没想到你这么专心。”
锦鸿一窘,只好笑笑。邓如文说:“中午了,工人们都去吃饭了。我们是不是也去吃饭?”
锦鸿才如梦初醒。
但邓如文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一直让人觉得难堪或是吃力。跟着锦鸿去食堂吃饭,她也乐得享受锦鸿为她打饭盛汤端到面前,一边问锦鸿厂里一些具体情况,极专心也极虚心,过后又聊各人情况,让锦鸿觉得,仿佛也就与其他工友一般。原来她并不是事事处处要争先,只是懂得进退。锦鸿对她,又叹服几分。
渐渐便熟识起来,相处也加深。原来邓如文早年是东北人,老家哈尔滨,后来随母亲迁居广东,至于原因,她一句话带过:“家里有事。”锦鸿自然知道不能多问。
随后聊到更深,才知道原来她还是中山大学理工生,锦鸿不由得惊奇:“为什么想到学理工?女孩子学工科,不是很辛苦吗?”
在他印象里,高中那时候女孩子大多头疼数理化,往往跟文科有不解之缘,旁的不说,锦帆就已经是最好的例子。
而邓如文这闪闪发光的履历,更让他莫名有股自卑,这些年来生活的摧折,锦鸿早已经懂得了,当初放弃的是一条光辉的坦途,如果说没有后悔,又为何许多个加班过后的深夜仍然辗转难眠,黑暗中设想另一种光亮的可能性:如果当时,他没有冲动堕落,如果他像锦帆那样继续读书求进,也许此刻能以更有尊严的姿态站在她身旁。
总是那些惊回首的瞬间,才发现千帆早已过尽,而眼前身后茫茫,皆是他无法泅渡、更不可能回头的海。当初的一念之差,他亲手斩断了人生中的无数种可能。
这是埋在他心里头的一根刺,落地生根且早在不知不觉间已蓬勃,遇到邓如文,恰又添了一把力,所以后来无论多少艰辛,锦鸿心里头始终堵着一口气,从工厂车间到后来出去跑业务,到最后终于自己开辟一番天地,这其中锦鸿从未放弃过刻苦用功。有时候小波回来还要打一会游戏才肯写作业,往往被温如一把推到他跟前:“去,跟爸爸一起看书去。”
直到后来2010年,已是小有成就的锦鸿,终于拿到中山大学的MBA证书。说不上来那一刻心里头多少百感交集,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一直到今天终于得到。而一切的起源,当初的那个名字,早已经湮没不闻。跟他执手的是另一个人,温如,她比他更兴奋,拿着证书非要裱起来挂在墙上。
锦鸿笑着随她,没有阻止,但是一贯除了应酬或者陪家人之外几乎不喝酒的他,那一晚上难得地将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温如只道是他心里高兴,并不怪他,把他擦洗干净扶到床上去,依稀听到他醉里喃喃地念,似乎是:“邓工……”又好像是别的,温如听不清楚也并不知道是谁,第二天醒来忙一家人早饭又送小波上学,哪里还记得这回事。
而在当时锦鸿尚未能够提前预知命运将对他们做出如何安排,他不懂,但是邓如文呢?锦鸿总觉得,以她的清醒和果决,她未必不知道,却从来都是义无反顾。
当时邓如文微笑看他:“你总是习惯拿性别给人做区分,还是特地对我,要在我身上打上性别符号?”
锦鸿愣住,他那时候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如此新的词汇,而邓如文就此给他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没有,只是觉得比较起来,你跟一般女孩子太不相同,走的路完全不一样。”
邓如文沉思了一下,缓缓说道:“那是因为,以前以为可以凭借自己一双手一双脚走出自己的路。”
锦鸿听出她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于是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路不还是一样在走?”邓如文笑着,顾左右而言他:“我看过两个年度的生产报表和能耗,你升任主任以来,比之前有很大的提升和进步,说明你在管理方面很有水平。我觉得你的未来,不会只局限在这小小的车间,甚至于这个厂内。”
锦鸿猝不及防听到她如此高的赞誉,一颗心像是猛然被发射到空中,半天落不下来。说这话的若是旁的任何一个人,锦鸿都能一笑置之,但是对她,锦鸿要先艰难地咽下去,然后再定下神来分辨她是客套还是真心。
但是邓如文言笑晏晏,完全看不出来端倪。
后来锦鸿置身商场,见过情场老手是如何与暧昧对象周旋,在遇到同样的情况,又或者对方提出生意上的要求时:先叉起面前一小块蛋糕或者三文鱼,递到对方嘴边,一边笑着说道:“来吃东西,这时候就别谈工作上的事情了,多扫兴。”然后大力推荐这餐厅招牌菜式味道如何,便把话题岔开了。
但锦鸿永远不会那样做,他永远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有一说一,无可应对时也能从容地一笑。但是在当时,在遇到邓如文的时候,锦鸿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原以为通达的人情世故,在邓如文这里全部失效,他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听她赞美,还是避开工作谈一些轻松的话题,选哪一个都要失去一些。
从一开始在邓如文的面前,锦鸿便生涩青嫩,全无掌控,一切都被她牵着走。
最终锦鸿只能有些发窘地笑:“我,我还没有想过以后那么远。”
其实并非没有想过,只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以后那么远,他最好的年华已经葬送在这四角的天里头,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走多远,他所能想到的以后,无非是车间主任大概再熬个好几年,能升到生产副经理,然后再熬个十几年也许更多,到生产经理,还得是工厂一直开下去,不要像周围其他厂那样忽然倒闭,还要再从头开始一番。
如无意外,这就是他的以后,羞于向邓如文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