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血脉同根,锦帆所经历的波折,锦鸿竟也不能避免。除了锦帆,锦鸿这时候也正遭受天翻地覆的变化。
邓如文调进厂里来的时候,锦鸿那时候已经升为车间主任。邓如文是预备工程师,厂里花了重金引进来的人才,虽然年轻但是资历不浅,出来闯荡已有好几年。锦鸿的老板很是看重她,给她设宴接风,其中就有锦鸿作陪。
锦鸿当时并不觉得她人如何美,只是她眉目间非常沉稳,那种落落大方进退裕如的气质,跟车间里见惯了细琐无趣的小女孩们或者粗俗精明的大妈完全不同,有这样的对比,倒愈加显得她出众。
有人敬酒,她也并不忸怩,端起来喝干。仰头的时候,锦鸿注意到她修长的颈项间,银色的细链子晃动,底下的坠子闪闪地亮,像一颗璀璨的泪。也会懂得主动敬酒,说话、时机等分寸火候全拿捏得准确,锦鸿于是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女子。
如文似乎对于他也格外留心,虽然坐得并非面对面,但锦鸿仍可以感受到她有意无意的眼神。
等喝的差不多的时候,她站起来一一敬酒,到锦鸿跟前的时候,厂长助理特地介绍:“这是我们最年轻的车间主任戚锦鸿,别看年纪小,做事一直特别踏实认真,能力也强,人绝对靠得住,小邓你以后在下面遇到什么困难,我们若是不能及时帮手,找他准没错!”
锦鸿料不到助理在邓如文面前这样为他大力鼓吹,连忙摆手:“葛助理也太过奖了。邓小姐你别听他喝多了胡说,我没有那么好,但是邓小姐来到我们这里,就是一家人,以后工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需要帮手的,尽管说,力所能及的我一定会做到。”
邓如文笑意盈盈,举杯说道:“其实葛助理还有两点没说到,首先戚主任少年得志却谦虚有礼,丝毫不轻浮张狂。”
锦鸿几乎要汗颜了,听到她又说:“还有,葛助理也不说,戚主任这么年轻还这么帅,难道是嫉妒吗?”
葛助理哈哈大笑:“邓小姐的聪明真是名不虚传,难怪年纪轻轻可以担当如此重任。这下我不光得嫉妒锦鸿的帅气了,还得嫉妒你的智慧了。”
邓如文莞尔一笑:“那我可得敬葛助理一杯算是赔罪了,锦鸿,别忘了你也有份。”
锦鸿忙端起杯子干了,心里却是惊奇得要死。邓如文这个人太不一般,与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同,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后来他才知道,邓如文年纪轻轻,已经常年往来香港两岸,她自己笑话自己跑码头一样,一身的潇洒劲头不用说是这样学来的。她自己说是江湖气,可是江湖人有几个像她这样讲究的?从来没有见过。
稍停一点,锦鸿出去洗手间,方便之后想要洗把脸清醒一下,却看见一个人捂着嘴跑到洗手池来,刚站好就哇一声呕出来。
锦鸿定睛一看,原来正是邓如文,连忙帮她拍背。邓如文连连呕了好一气,才消停下来,捧起水漱口,又拍拍脸,让自己恢复一些神气,转头看见锦鸿站在身后担心地看她,冲他一笑:“对不起,实在是失态了让你见笑。”
锦鸿皱眉,有些担忧地责备:“不能喝为什么非要喝那么多?”
邓如文笑了:“这种场面,哪由得你说不喝就不喝。”
“但是你一个女孩子家……”
邓如文更好笑了,打断他:“真是小孩子气,难道现在出来外面,挂着牌子说你是女孩子就有人让你几分?甚至有时候就因为是女孩子,格外要多受欺负几分。”
她看着镜子里的她和锦鸿:“你信不信?今天看着大家聊得挺欢,如果我不把他们敬的酒喝下去,不找他们敬酒,未必有人肯搭理我,或者当面笑嘻嘻背后偷算计。你敢说不是这样?”
锦鸿无言以对,他经历并不单纯,何况来东莞这几年,眼见到这世界颠倒无常黑白错乱,有些事早学会闭口不言,但是今天邓如文让他觉得蓦然心酸。最后张张嘴,只说了一句:“但是这样,太辛苦了。”
邓如文笑着笑着,低下头去:“好久没有人说过这话了。”
她抬头看看锦鸿的倒影,感慨说:“所以说,还是小孩子啊,再辛苦又能怎样呢?还不得捱下去,让生活继续?”
锦鸿听得别扭:“我不是小孩子,一样的辛苦,我不是没吃过,只不过觉得你一个女孩子,有人保护总要好点。”
他真是哭笑不得,一早经历家庭变故,自身又少年时即起落动荡,虽然二十出头,但是自认沉稳从容超过旁的人许多,别人也无疑不是如此说。唯独碰到邓如文,竟说他是小孩子。
邓如文呵呵地笑:“你比我小呢,当然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将来你会知道,这世上不是想要保护就可以得到,也不是说你想要保护就保护得了的。不过小孩子,我还是喜欢你,喜欢你说这些话。”
她大概真的是醉了,眼神微有些朦胧,对着镜子,仔细看了一下,略微补一下妆:“回去吧,出来太久不好。”然后踩着高跟鞋,依旧走的笔直。
留下锦鸿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何去何从,但愈发觉得琢磨不透她,明明八面玲珑圆融通透,长袖舞得滴水不漏,却也有这样软弱的裂痕,给他看到了,偏偏又要若无其事撑起来。
锦鸿从来不知道女人会有这样多的面孔善于变化,偏偏哪一种都对他富于吸引而又难以看透。
然后他发觉自己竟想要看透她,从他们初识的时候。
再见面就是在车间里,这时候邓如文又换了一副样子,不同于那天酒席。她穿着跟其他人一样的厂服,袍子一样裹在身上,但由她穿出来,格外是一番风味。
锦鸿注意到她纤瘦,但身躯挺拔修长,个子并不比锦鸿矮多少,工作的时候神情专注,检查仪器的时候戴上眼镜仔细看,随手一指就说出来哪个部件老化,哪里需要整体更换,电机的履带该用什么型号,整个人充满一种蓄势待发的能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