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那以后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形同陌路。好在中考前一波一波的复习已经开始,老师们每天面无表情地发那些雪片一样的试卷,学习任务多的要命。每次抬头看见那个愈发沉默的身影,锦帆都强迫自己低下头去做那些怎么也读不懂的试卷。
中考临近,戚连成打电话来,打算让锦帆去东莞读高中,在父母身边总要好很多。心力交瘁的他,已经实在不能再放心把锦帆留在家里,而不是自己身边。而且姚若兰也很想锦帆。当然,这代价不菲,要花钱还要费力到处打点,但戚连成已经下定决心。
锦帆沉默很久,看看外面的天空掠过飞鸟,灰色的鸽子在屋檐下咕咕地叫。飞鸟不会记得它飞过的天空,如果她也像那样飞去,会不会还记得曾经的少年?已经不能站在他身旁,只能把记忆拉长,再拉长。
锦帆对戚连成说:“爸,我还是想留在家里。”
无论戚连成、姚若兰和锦鸿怎样一遍一遍苦苦劝说,锦帆只是不说愿意。最后锦鸿叹了口气:“帆帆,我怕没人照顾你,有人欺负你怎么办?”
锦帆轻轻说:“我会照顾好自己。”
锦鸿难受地说:“你还那么小。”
“可是人总要长大的。”
锦鸿再也说不下去,挂上了电话。忍不住用手狠狠捶柱子,一下又一下。
戚连成来找他的时候,看到他抽了一地的烟,眼睛血红,手上还缠着纱布。看见戚连成,摇了摇头:“她不肯过来。”
戚连成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那声叹息。锦鸿又抽了一支烟,说:“我恨姚若兰,不是她,我跟帆帆不会到今天这地步。”
听到这话,戚连成抬手就要打他,手伸到半空又落下,眼泪却到底没忍住,嘶声说:“你恨她不如恨我好了!要不是我,要不是我来东莞,她怎么会那样子?你们怎么会这样子?你以为她心里好受?你以为她这几年哪一天过得容易?你怎么不恨我?”
锦鸿不吭声,眼泪一颗一颗往地上砸。
于是锦帆去东莞读书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但是一转眼,到了中考。
中考之前都要上晚自习,有天晚上放学。锦帆回家,路过操场,听见余绍华叫她。
她一回头,看见月亮底下他走过来,看着她,好一会不出声。锦帆问他:“有事吗?”顿时让他的眼神低垂了下去。好一会才说:“想问问你,复习得怎么样?打算报哪里。”
“顺其自然吧。你也好好加油。”锦帆听着自己的声音不像自己。她不想说话,但是不想离开。
“锦帆。”绍华问她:“我想问你,我知道现在的环境里你压力很大,到高中后我们可不可以,或者以后?”
锦帆用力摇头,她说不出那句不可以,只能用力摇头。我的人生,是这样了,但你不一样。以后跟谁分享都可以,但一定,不能是你。余绍华是一张平整崭新的宣纸,理应是信笔挥毫书写一行行秀丽的楷书或者恣肆的行草,但无论如何不能是从一开始就沾染上污点,而她的自尊绝对不允许她成为污点。
绍华不再说话了,眼神里满是悲哀,他看着锦帆,一步步倒退,终于转身离开。风紧紧跟在他后面,吹起他衬衫的衣摆,像一只温柔的鸟,终于飞走。而风一直一直不肯停歇,在胸腔里那个空洞洞的角落盘旋,仔细听,能听见回声。
到了中考的时候,锦帆因为偏科,勉力发挥也只够普通中学的分数线。戚连成不愿意她再受从前的影响,虽然她执意不去东莞,最后大家各退一步,戚连成还是给她办了转学,去了邻市姨妈那里读书。
余绍华很顺利地考上了市里的重点。
他们没有告别,但终于各自走远。
中考结果出来,锦帆跟着镇上去打工的人一起,去东莞戚连成那里过暑假。
这是她第一次去这么远的地方,先坐大巴,再转火车。颠颠簸簸的一路,锦帆不说话,也很少吃东西,就一直睡觉,偶尔醒来,看见窗外面的景色已经换了又换。她心里想着:爸爸当初怎么会走那么远。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以后她也要走很多路,最后在东莞落脚。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锦帆应是到天涯,戚连成当初翻开唐诗集,在里面为锦帆挑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原本是想着,要她可以去到天涯海角那样远的地方去。那时候戚连成也不知道,有一天他会后悔自己曾经走过的路,并且不希望锦帆再远走。
到了东莞才知道,盛夏的高温和炎热,原来可以到这种地步。锦帆下了火车差点被迎面而来的太阳光晒晕。广场上到处都是拖着蛇皮袋满目茫然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是锦帆头一次见到真正的东莞,此前这地方于她只是组合起来的两个字,是锦鸿信里头所说的潮湿闷热的盛夏天,还有噪音和粉尘弥漫的车间,以及照片里头戚连成和姚若兰拘谨的笑容,晒得发黑的面孔。
此外她对于东莞最直观的印象,便只有年轻人都纷纷流水一样往这个方向汇集,邻家的小姑姑,就同样跟着一帮人去了一个服装厂,结果水土不服,那时候还没有污染的概念,但是据小姑姑说,厂里头流到旁边河里的水是乌黑的颜色,发出阵阵臭味,她回来的时候锦帆跑去看她,她脱下裤子给三奶奶看,锦帆从门缝里瞥见她腿上一个一个乌紫的鸡蛋大的疮,散发着溃烂的臭味,小姑姑的身子比走之前胖的触目惊心,后来锦帆才知道是浮肿。
等浮肿消下去,小姑姑人整个瘦的脱形,从此哪里都不愿意去。而锦帆从此也永远记得东莞是那样一个地方。
她不明白戚连成姚若兰怎么在这地方好像是扎下根来,现在又加上一个锦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