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他睡不着，想到锦帆，想到姑姑口中她的遭遇，眼前仿佛看到锦帆在面临那些境况时候，是何等的无助。她一贯的冷淡与漠然，也许是因为她只能努力伪装到这种程度。
余绍华只觉得胸口的位置反反复复隐隐约约地疼，那种恨不能以身替代的无能为力。如果锦帆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抱紧她，也许还会忍不住哭出来。他恨这人世何以不肯给她多一点的暖，不知道自己能给她多少，却忍不住竭尽全力想要给她更多。
所以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他让所有人见识到，他对锦帆的保护。
照常是放学的时候，锦帆出了校门，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一转头，看见飞哥带着几个小混混，吊儿郎当走过来。飞哥脸上是惯常那种玩世不恭的笑，锦帆下意识地想要躲闪，然而飞哥已经拦到她面前，笑着看她：“锦帆，怎么跟你打招呼也不理人啊。”
“没有听见，不好意思。”锦帆尽可能地礼貌而冷淡。
飞哥笑笑：“怎么你那个班长今天没跟你一起啊。”这时候他们离得近，他的一双眼直勾勾地打量着锦帆。夕阳下锦帆的脸孔有些微的汗，纤细的手脚和身躯柔韧，有一股自然而然的美好。锦帆清楚地看见他咽了一口唾沫，心中一阵恶心，不想再跟他说话：“他在前面等我，我先走了。”却被飞哥一把拦住：“别啊，锦帆，怎么说走就走一点面子也不给？我跟你哥也是好兄弟，说起来你也算我妹妹，哥哥照顾你也是应该的，还怎么像怕我吃了你？”一旁的小混混都哄笑起来。
锦帆因为恼怒脸涨得通红，拨开飞哥的手：“我要回家了，麻烦让让。”
飞哥用力抓住她的手：“你跟你哥脾气还挺像啊，不过力气可没他那么大。女孩子，还是温柔点好，动手动脚，那是男人干的事。”小混混们笑得更大声了。锦帆气极，想都没想，抬手给了飞哥一巴掌。
“啪”，那一声清脆响亮，在场的人都不笑了，连过路的想要看热闹的，看见这样子也都转身赶紧离开。飞哥原本就黑，那一巴掌下去半边脸是红的，半边脸更黑。这回他不笑了，冷冷地看着锦帆：“有种啊你，还真是他戚锦鸿的妹子。我倒看你能有多大本事？”一抬手眼看就要还给锦帆一巴掌。
他不是锦鸿，也不懂什么风度，何况镇上乡下，男人打女人从来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他出来混的，被锦帆一个小姑娘这么打了脸，说出去还不要被笑话死？
锦帆知道这回无能幸免，拎起书包就要往他身上丢，一边抬腿要踢他。她打定主意，就算吃亏，也不能便宜了他。
这时一双大手把她拉住，往旁边一甩：“快跑啊！”锦帆睁大眼睛，看见余绍华冲她大喊，然后下一个瞬间，他已经同飞哥等人扭打在一起。
那天的打斗，并不算是最激烈的。小镇上尤其中学门口，小混混闹事、学生之间不合，打起来的多得是，像锦鸿那样拿着钢管砍刀的也大有人在；然而这一次却是最轰动的，全校乃至全镇人都知道了，飞哥争风吃醋，跟中学的班长打起来了，尤其那女孩子是锦鸿的妹妹，姚若兰的女儿。这事情，可就大了。
锦鸿在东莞，家里的朋友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说了这事，连戚连成也知道了。戚连成知道锦鸿向来疼锦帆疼得厉害，知道消息赶紧赶到工厂里去，果不其然，锦鸿已经收拾东西要回家去。看见戚连成，铁青着脸：“我要回去，揍死秦飞那个混蛋！”那股子戾气，眼角眉梢，原来仍是未褪去。
戚连成恨得咬牙，几乎要抽他：“你想死还是想我先死？你这一回去，事情闹大了，锦帆怎么活？”
锦鸿暴跳如雷：“她被欺负成这样，你让她这样活？我就这么一个妹妹，秦飞那王八蛋，他妈的不服气我，趁我走了欺负到她头上！我这次跟他一次性算清楚，也让所有人知道，我戚锦鸿的妹妹，谁也别想欺负！”
那时候工厂宿舍都是架子床，锦鸿拆了床头一截钢管，仿佛秦飞就站在他面前，而他立马就要挥着钢管把秦飞的脑袋打成四下里飞溅的西瓜。戚连成死死抱住他：“你杀人不用偿命？你杀了他进去坐牢，你是不用愁什么了，锦帆在外面还要不要做人？你打个架混个事人家都能过这么久找上他，等人人都知道她哥是个杀人犯，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你让她怎么活？”
一句话让锦鸿像是挨了一闷棍，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他作的孽，要锦帆来替他承受这个果。
戚连成蹲在地上，活了快半辈子的人了——按照后来他的岁数算，这时候已经是过了大半辈子了，然而抱住头呜呜地哭得像个小孩：“怎么会变成这样……好好的一家子人，怎么会变成这样……早知道当初，说什么都不会来……”
锦鸿完全僵硬住，甚至于不敢抬头看戚连成痛哭失声的样子。从深圳到东莞，不过短短这几年的光景，戚连成已经老得像是一尊风干的蜡像，眼里再也没有曾经的欣悦富足的光彩。
而更让锦鸿心里牵扯着疼起来的，是戚连成那句话：早知道当初，说什么都不会来。
那是锦鸿头一次听到戚连成的心声：早知道当初，说什么都不会来。
当初如果没有来，仍旧留在家里头做他的医生，钱少一些，可是一家人何至于到如今的地步。姚若兰不会跟戚明远有何牵扯，她原是里里外外一把持家的好手，锦鸿不至于堕落，他原本前途平坦光明；锦帆不至于被牵累，她原本应当有父母哥哥庇护，而不至于到头来，他们成了她的十字架。
这原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而当初义无反顾的戚连成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代价。
“爸，我不回去。”锦鸿擦干眼睛，闷声说道，“你多花点钱找找关系，给锦帆转学吧。”
戚连成到底还是不放心，又托武杰一帮人无论如何帮忙照应，看住锦鸿千万不可让他回家闹事。
也是人长大了稳重一些，锦鸿忍了又忍，知道这一时的意气只会让事情更坏，再想想戚连成的眼泪，到底把这一口气生生咽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