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海要穿越整个城市,才能回到自己的家,他犯愁该如何回去。他讨厌公交车的拥挤,因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太近,也讨厌出租车司机的狡诈,不愿与他们纠缠。自己的车还在老同学那里,他也懒得去开,干脆走着回去,反正也没什么事可以耽误。
途径一个建材市场,门口一群站大岗的人,他们身上挂的牌子上写着自己精通的工作。没有雇主的时候,他们有说有笑,大家相处的都很融洽,可是当雇主来时,便你争我抢上前搭话。
辰海走累了,在他们不远处的花坛边坐下来休息,也许是辰海腰间的斧子引起的他们的注意,他们看着辰海,也不说话,辰海看看他们,就转过身去不予理会。片刻之后,辰海终于还是坚持不住了,起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都有他赖以生存的一方天地,当陌生人闯入,他们会开始紧张,生怕来者坏了规矩。
自以为是的主人们,往往通过一些低劣的手段和人际关系上的互相利用,来维护自身的利益,竞争从来不局限于阳光下,人情世故上的愚笨,加上刚正不阿的性格,足以彻底埋没一个安分守己的有志青年。
辰海坐错了位置,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对于那些坚守在此的人来说,他在这,就是威胁,逼走他,就是防微杜渐。
童话故事里的老虎是不会游泳的,因为猫师傅留了一手,辰海从小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觉得毫无疑问。
斧子在江北是防身的武器,到了江南,就变成了站大岗的工具。辰海心里想好,如果有人问他干什么活,他就说自己是瓦匠,如果问他工钱怎么算,他就说随缘。
都说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辰海不敢高看自己,情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给灵魂的工程师搬砖,也应该算不上妄自菲薄。
影子被拉到最长之前,辰海终于走到了家。母亲见他回来了,开始着手准备晚饭,抽空还给丈夫打了个电话,问他要不要回来和儿子一起吃饭。
辰海很讨厌母亲这样,明明就是自己想让丈夫回家吃饭,偏要拿辰海当借口,好像这样就能给丈夫一个充分的理由早点回家。不出意外的话,辰海的父亲是不会回来这么早的,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有更重要的人要陪,有更重要的酒要喝。
辰海从小就已经习惯了自己睡醒之前父亲就上班去,自己睡着之后父亲才回家来。要是哪天父亲真的无事可做闲在家里,辰海反而会不自在,就像家里来了陌生的客人,不知道怎么招待。
母亲和辰海对桌而坐,她依然闷闷不乐。母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大概是因为父亲总是不在家,她心情好不起来,才会让辰海认为她是个不爱说笑的人。
再亲的血缘也敌不过日渐生疏,感情需要交流才会深刻。父亲不顾家,母亲不高兴,辰海就在这种沉闷的家庭氛围中长大,他心中的热情,被排斥在心灵之外,无处安放。
整顿饭,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像周末在人气饭店拼桌吃饭。吃过饭,辰海扎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时父亲突然回来了,而且又是一身酒气。
辰海没打招呼,父亲也不愿先开口,但是看得出来,父亲急切的想知道儿子在单位的情况,最终父亲妥协,先开了口。
“昨晚怎么没回来?”父亲问
“值夜班。”辰海答
“新单位怎么样?”父亲又问
“还可以。”辰海答
“给你安排到哪个部门?”父亲再问
“还没分,可能要等到开学以后。”辰海答
谈话到此结束,父亲接手遥控器,辰海退到卧室看闲书。
母亲似乎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开了好几次头,都没聊下去,父亲只是一再敷衍。
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因为父亲很少回来这么早,辰海应对此类突发事件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时看看闲书,有时翻翻旧物件。
辰海是个怀旧的人,从小到大的玩具他都留着,磁带攒了一大堆,甚至连用过的作业本都要留着。母亲几次想扔掉,都被辰海拦下。
母亲觉得旧东西没有用,又占地方,不如腾出空间,起码看着舒服。辰海却觉得旧东西代表了生活的痕迹,成长的点点滴滴都记录在这些东西上面,把他们扔了,就是忘恩负义。
一捆厚厚的信勾起了辰海的回忆,那是他一个高中同学的来信。这个男同学是个娘娘腔,上学的时候遭人排挤,只有辰海和几个女生愿意跟他来往,辰海转学后,他们一直通信,直到后来辰海实在不知道再跟他说什么,两人才断了联系。
那是一段辰海不愿提及的往事,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就算错不在他,但是想想那些事也会让他觉得尴尬。
他跟娘娘腔是在高一军训的时候熟悉的,那时辰海初来乍到,谁也不认识,只有娘娘腔主动跟他说话。军训过后,娘娘腔把几个女同学介绍给辰海,从此辰海便每天与她们厮混在一起。
有一天,这其中的一个女同学非要给辰海介绍女朋友,辰海那时根本不知道谈恋爱是怎么回事,可是那个女同学不依不饶。
她问辰海为什么不答应,辰海想吓走她,就说“其实我喜欢的是你”。辰海以为这样可以让她罢休,不再提介绍女朋友的事,没想到她回的纸条上却写着“我答应你了”。
辰海稀里糊涂就有了个女朋友。要怪只能怪辰海当初太幼稚,肯本看不懂女人的小计谋。两人虽然确定了恋爱关系,可是辰海并不会谈恋爱,也没有谈恋爱的欲望和经验。因为他根本不喜欢这个对象,两人在学校里,也没有什么亲昵的表现,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
辰海的这个女朋友其实并不简单,因为学习成绩差,她上了两次初中,所以比同班同学大不少,在学校里是个大姐大似的人物,大部分男生都不敢招惹她,这些事辰海后来才知道。
这一天,辰海因为一些琐事得罪了班里的小痞子,住在辰海上铺的同学看辰海平时跟大姐大走的挺近,就给辰海出主意,让他追求大姐大,这样小痞子就不敢招惹他。此时名义上辰海和大姐大已经是男女朋友关系,只不过这位同学不知道。
隔天,小痞子找辰海麻烦的时候,大姐大自然出面调解,她告诉小痞子,辰海是自己男朋友,叫他以后不要招惹辰海,就这样,大家自然而然的误解成辰海为了自保,竟寻求女人的庇护。
碍于大姐大的威慑力,表面上没人敢说辰海闲话,但暗地里,大家都瞧不起他。
经过此事,辰海也彻底捋顺了关系和背景,但是为时已晚,解释不清了。辰海在大姐大过生日的前一天提出分手。
大姐大很生气,为了维护自己在江湖上的脸面,她跟辰海翻了脸,从此辰海在班级里成了个笑话,只有娘娘腔始终站在辰海一边,仍然愿意做他的朋友。
转眼一年过去了,在升高二的前夕,辰海不声不响的转学了,他谁也没有告诉,包括唯一的朋友,娘娘腔。
辰海想忘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但是娘娘腔的来信一再提醒辰海过去发生的事情并非子虚乌有,而是真实存在,这也让辰海的心情很不好。
其实当初辰海多少有些瞧不起娘娘腔,但是很多方面他们确实很有共同语言。辰海从不曾说他女里女气,偶尔实在受不了了,就暂时不去理他,可是没过多久,两人又有说有笑。
就在前一段时间,两人竟然有幸在街上遇到,娘娘腔还是原来那个样子,甚至比从前更女性化,他们聊了些过去的事情,娘娘腔埋怨他不辞而别,最后他们互相留了电话,说好要保持联络。
当天晚上,娘娘腔给辰海发来一则短信,说“我喜欢你”,辰海看的毛骨悚然。看来在娘娘腔眼里,他们之间并不是什么纯洁的友谊。辰海一阵恶心之后,拉黑了他的电话,决定以后坚决不再联系。
辰海现在想起这些事情,多少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对娘娘腔的态度太过决绝,完全不顾往日交情,但他并不想与娘娘腔再有联系。
辰海并不老派,更没有歧视取向有异的人,但也还是担心旁人带着有色眼镜看待他。
想到这里,辰海觉得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更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想要忘记的过去,其实并没那么容易过去,辰海害怕遇到当年的人,害怕他们提起当年的事。
辰海几次想把这些信烧掉,好让过去不留痕迹,但还是不忍心。烧掉几张纸容易,可他心里的痕迹要如何才能去掉。
非要做一些扬眉吐气的事情,还是仅仅靠时间来慢慢的吞噬掖在心头的焦灼。他把信塞到箱子最下面,让它们不再那么容易被自己发现。
回想这些年,辰海相识过不少人,但这些人几乎都成为他生活轨迹中的过客,有一些他不想再联系,就像娘娘腔,而有一些可能早已将他忘记,就算见面也不相识。
他每离开一座城市,都恨不得忘掉这里发生过的一切。每当他来到一个新的环境,也都要下定决心,把一个全新的自己展现给大家。
可是他每次都弄砸,每次都像上一次一样,最后灰溜溜的离开。辰海总觉得自己不在乎别人的看法,那是因为别人都看不上他,他在乎了又能怎样。
现在,他又来到一个新的环境,这里都是陌生人,他还没想好要把一个什么样的自己展现给大家。他没有什么朋友可以诉苦,能说上话的只有老同学一个,可是老同学是个爱冒险的人,也许打心眼里根本瞧不上辰海这种胆小怕事的人,他们不一样。
曾经辰海以为他们是一样的人,但是事实证明,辰海没有勇气,更没有能力,做一个像老同学那样自在的人。了解他的人也许会嘲笑他的孤独,不了解他的人都会被他自我防卫式高傲吓退。
也许是时候下决心了,辰海打算给自己一年的时间适应新的环境,并在这里做出一些成绩。第一步,就是要先融入到集体生活中去。
想一想辰海都有些心虚,不过没关系,他已经没有退步的空间,只要稍加努力,就会有所成效。
午夜将近,城市里安静下来。没有了白天的熙熙攘攘,城市仿佛脱去了它的伪装,露出了本来的样子。辰海毫无睡意,躺在床上臆想。这是他仅有的本事。什么事情,他都能想出自己所谓的前因后果,虽然往往与事实不符。
辰海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写本书,当个作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仔细考虑一下,他都没有完整的看完过几本书,写书是不是有些痴心妄想。那就暂且把写书的想法放到一边吧,等多看几本书再说。
墙上挂着辰海的旧吉他,上面落满灰尘。他曾经刻苦的练过一段时间,然后自信满满的带着吉他上了大学。
到了大学,他急于想表现自己在音乐方面才华,所有活动都踊跃报名,争取上台的机会,可惜最后全部落空。
从此辰海就变成了大学校园里混吃、贪睡、等毕业一族中的一员。也许他太经不起打击,在挫折面前不做抵抗就缴械投降,但他选择要做的事情,确实需要一些天赋。
辰海大学生活的失败就在于他太想出类拔萃,不甘于平庸,但却能力有限,毕竟露脸和显眼只差一步。
辰海把斧子放在床头柜上,用眼睛盯着,他才觉得踏实。就像小时候一样,睡觉的时候手里总是要攥着心爱的玩具。
辰海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人,任何危机都在他的防范范围之内,他要么完全不信任你,要么完全信任你,这样的人不怕遇到真坏人,就怕遇到假好人。
与人相处忌讳毫无防备,但也不能太谨小慎微,所以情商很重要。辰海情商应该不低,只是太爱紧张,一紧张就出错,总出错就没了自信心,没了自信心,就什么都做不成。
就像辰海初中运动会跑四百米,因为紧张,他跑岔了气,结果连一半都没跑完,从此往后也再没跑过步。
往远了想,似乎有些空洞,那就一步一步来,从眼前容易的问题开始解决,毕竟一个人的脾气秉性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更不是说改就能改。于是辰海决定,明天早起去跑步,从磨练自己的意志开始。
辰海一夜无梦,只觉得眼睛一闭一睁,天就亮了。他整装完毕,没有吵醒父母,带着他的斧子出了门。
从辰海家到老同学住的地方,开车用不上十分钟,若是跑步,也许要一个小时。辰海出发时信心满满,但是体力不争气,没跑出去多远,就歇菜了。他歇一会儿跑一会儿,汗水打湿了衣衫,等跑到地方,已经累得双脚发软,满眼金星。
车还在老地方,看来老同学没有动过,这个宅男,大概一直在家捅咕他的电脑。辰海上楼取车钥匙,敲了半天门,才把老同学从睡梦中叫醒。
“起这么早。”老同学说
“你是不上班,几点起床都算早。”辰海说
辰海进屋,坐下歇息。
老同学见辰海满头大汗,说:“你上几层楼梯就累成这样,身体有点儿虚呀。”
“我这是跑的,跟上楼梯没关系。”辰海说
老同学指着辰海腰里的斧子问:“现在外面有那么危险吗!还要戴着家伙出门。”
辰海一脸严肃,说:“你总不出门,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老同学有些疑惑,最终还是看穿了辰海的谎话。
“今天有什么安排吗?”辰海说
老同学打了个哈欠,说:“上午没事,下午也许要跟几个朋友吃饭。”
“要不跟我去单位吧。”辰海说
“我去干嘛!”老同学说
“反正你也没事,就当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辰海说
老同学仔细想了想,说:“不如晚上回来你跟我们一起吃饭吧,正好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再说吧。”辰海说
辰海告别了老同学,开着车,直奔学校。
也许是过了早高峰的缘故,路上的车已经没有那么多了。广播里说,今天晚些时候,还会下雨,而且是蓝色大风预警。看来好天气到头了,今年的秋天来的格外早。
辰海并不喜欢这座城市,但是习惯了这里的气候和环境。这里四季分明,春季湿润,夏季炎热,秋季干燥,冬季寒冷,从不拖泥带水。
这里有座山,有条江,上不算高,江不算宽,刚刚好。总之,这里没有闻名遐迩,但也不算默默无闻。就像辰海这个人一样,什么都是还行。
路途比辰海想的要顺畅,可他还是来晚了。学校门口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应该都是老师。一辆推土机正在清理门楼的残骸,一些男老师在一边帮着清理小块的碎石,女老师则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没有人分配工作,一切全靠自觉,辰海谁也不认识,便杵在那里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