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司机的态度偶尔会随着天气变化,晴天车多时,就像上门女婿,任劳任怨;雨天车少时,就像皇上选秀女,要他看的上你,才能上车,而且车上还不止你一人。以点带面虽然不好,可一颗老鼠屎,足以臭一锅汤。
辰海今天倒霉,偏偏遇到一粒“老鼠屎”。司机师傅虽然让他上车,可也是在市里兜兜转转,先把其他客人送到目的地,要不是因为辰海路程远,可以赚一笔大的,他恐怕连上车的机会都没有。
雨一直在下,而且越下越大,司机开车载着辰海过了江,就后悔了,因为根本看不清路,十分难跑,此时若是在江南接活,恐怕能赚的更多,现在这路上坐不到其他车,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他也不忍心叫辰海下车,就只能耐着性子把车开到了学校。
结账时司机耍赖,说空车回去要亏本,向辰海多要车钱,辰海可怜他,一把零钱塞到他手里,他还说辰海把他当要饭的打发。辰海不愿跟他一般见识,下车摔门而去。司机说,“真是世风日下”。
从大门口跑到教学楼,辰海身上已经湿透,他脱下外衣,拧干又穿上,颤抖着朝楼上走去。走廊上几盏昏暗的壁灯,随着狂风闪烁着,一扇未关的窗像稻草人一样随风摇曳。
辰海将打湿的衣裤脱下来,拧干晾在椅背上,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红色雨衣穿上。他躺在沙发上,听着窗外的狂风闪电,对着天花板发呆。
辰海在县城上初中的时候,寄宿在别人家里,每逢周末,他都要坐最早的一班火车回家。天未亮,去火车站的路上有一段没有路灯,伸手不见五指,安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最初几次,辰海都会被吓得一身冷汗,可他仍然要做最早的一班车,时间长了,他的胆子也大了。十三岁的辰海,为了早点回家,硬是练大了自己的胆子。也许比起黑暗,他更畏惧独自在外的孤独和无助。
他逼着自己适应黑暗的同时,生活也逼着他适应了孤独,学会了妥协。但是孤独不会自灭,妥协也解决不了问题,他只能尽量融入到环境里,显得不那么格格不入,其实他内心仍然不愿附庸别人,渴望做成自己。
新的环境让辰海心中生起了些许美好的幻想,虽然他知道其中一些迟早会幻灭,但至少现在还有想象的空间。
外面狂风肆虐,雷雨交加,但辰海的内心却无比平静,也许只要有方向,哪怕是模糊的,人总是能从自己心灵深处发现一缕阳光。
辰海不愿睡去,这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实在难得,他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听到走廊上呼啸的风声,可他并不打算插手,连看都懒得去看一眼。随他们去吧,他裹紧身上的雨衣蜷缩在沙发上,酣然入梦。
叫醒他的是第一缕阳光,是从云端渗出,冒着红韵,如丝带般的一缕。辰海没有任何迟疑,瞬间神清气爽,像个迎来周末的孩子。他急切的敞开窗,想感受雨后清新的空气,却看到了坍塌的门楼,满地的树枝,如泳池般的花坛。
“铃铃铃……”
电话响起。
“喂,你好。”陈默说
“我是动物园,通知你们个事情,昨天晚上大风吹断了动物园围墙外的大树,大树倒下来砸垮了围墙,有两只老虎跑了,现在还没有找到,咱们两个单位离得近,所以提醒你们注意安全,老虎很可能还在附近。”
辰海挂了电话,心头一阵发凉,他用椅子顶住办公室的门,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斧子握在手里。窗外,严大爷正从倒塌的门楼废墟上爬过来,他左顾右盼,惊慌失措的朝楼内跑来。
辰海挪走椅子,放严大爷进来,把老虎的事告诉了严大爷,严大爷毕竟阅历丰富,马上抓住问题的关键。
严大爷说:“动物园的老虎没吃过活物,只认生肉,一会儿咱两去食堂找两块生肉随身带着,遇到老虎就扔给他,老虎肯定先去吃肉。”
严大爷言之凿凿,辰海也觉得有些道理。出门之前,辰海给飞姐打了电话,先说了大门的事,飞姐说会通知于主任,让辰海在学校等着,不要走远。
辰海又说了老虎的事,飞姐叫他不要声张,打电话的时候会一并跟于主任汇报。挂了飞姐的电话,辰海和严大爷小心翼翼的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时刻注意着四周的响动,好不容易来到食堂门口,却发现大门锁着,严大爷当机立断,从辰海手里拿过斧子,撬开锁头,推门进屋。
食堂的冷库里只有半扇猪肉,被冻得结结实实,严大爷用斧子砍了几下,猪肉纹丝不动,于是两人合力将猪肉抬出冷库,放到窗边的桌子上晒太阳。
昨天傍晚的时候严大爷出去打酒,半路遇到了几个老伙计,没有经得住诱惑,陪着喝了两杯,喝醉了酒,忘了自己还在值班,直接回家睡觉去了,天蒙蒙亮的时候醒来,记起了正事儿,匆忙来到学校。
他本来还在害怕被追究擅离职守的责任,可是看到倒塌的门楼,他反倒该庆幸,因为门卫房的一面墙也塌了,如果他在里面坐着,就算活命也肯定伤的不轻。
都说好人好命,如果严大爷是个不酗酒的好人,可能已经没命了。辰海说严大爷该去买彩票,说不定能中头奖,严大爷说如果真中了奖,就分辰海一半。
猪肉化一层,辰海用斧子割一层,割了三层,用了快一个小时,严大爷说这样不是办法,干脆找辆车来把整块肉拉走,他记得变电所应该有一辆三轮自行车,还说自己年岁大了走的慢,让辰海快去快回。
辰海听从严大爷的安排,贴着北面的围墙一路小跑,迂回到变电所。好在三轮车就在变电所屋外停着,不用费力去找。辰海骑上车,朝食堂狂奔。
两人用三轮车将半扇猪肉拉到教学楼里,正正当当的摆在大厅中间,然后回来三楼办公室,等待于主任进一步指示。
严大爷躲过一劫,仿佛看破生死,比起辰海显得要轻松一些,他拿出银制小酒壶一口一口的喝着,还劝辰海不要害怕,说那块猪头足够老虎啃一会儿的,如果真有声响,马上给动物园打电话,帮忙抓住老虎没准还有奖励,起码猪肉得给报销。
严大爷借着酒劲开始自夸年轻时胆子如何大,想当年坟地过夜都不在话下。
于主任终于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动物园的同志组成的抓虎队,在学校东墙外发现了老虎的脚印,围墙上也有抓痕,老虎很有可能就在学校里,现在学校已经被包围,于主任陪同抓虎队正在大门外准备,马上要对学校进行地毯式的搜查。
辰海告诉于主任,一楼大厅里摆着一坨猪肉,估计可以用来诱虎。经过于主任和打虎队共同研究决定,从学校四面同时发起围攻,以铁器敲击声惊扰老虎,逼迫其朝教学楼转移。
顷刻间,校园里叮叮铛铛响作一片。变电所和男女寝室的值班人员闻声而来,也加入和抓虎的队伍中。
十分钟过去了,不见起色,半小时过去了,仍然不见老虎踪迹,抓虎队已经在一楼大厅会合,抓虎方案宣告失败。
围着猪肉,众人不知所措,辰海随口说了一句,老虎可能就在教学楼里。众人听后皆荒,还是严大爷大喝一声,镇住阵脚。
严大爷站在楼梯上,对着众人说:“两只老虎不足为惧,团结一致总有办法,大风大浪不是都走过来了嘛,怎么能让畜生吓破了胆。”
严大爷借着酒劲义正言辞的胡诌,完全没发现一只猛兽正在身后缓缓的向他靠近。老虎低着头,耸着肩,做出一副捕猎的姿势。
没人敢大声说话,大家挥手提醒严大爷,严大爷却不为所动,老虎是从楼上下来的,辰海想想都一阵后怕。抓虎队的队长反应过来,抄起麻醉枪上膛,可是老虎正在严大爷身后,不好瞄准。
队长向侧翼移动,找准射击角度,而此时,老虎也做好的捕食的准备。说时迟,那时快,子弹射出枪膛,老虎纵身跃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老虎被射中,晕了过去,严大爷被老虎压在身下,也晕了过去。
大战高捷,于主任和抓虎队队员们一一握手,表示感谢。老虎被抓走了,严大爷躺在沙发上打呼噜,估计没什么大碍。送走了抓虎队,于主任把大家叫到办公室,严令此事要保密,以免产生不必要的不良影响。
于主任对辰海说:“没想到初次见面竟如此惊险。”
辰海说:“好在有惊无险。”
女寝值班老师说心脏不舒服,怕是惊吓过度,要去医院检查,男寝值班老师自愿陪同。于主任没有说话,摆摆手让二人去了。
今天在变电所值班的,应该还是昨天那个人,辰海昨天没看清长相,但是记住了气味,于主任吩咐他照顾昏睡严的大爷,他虽不情愿,可也没拒绝。
于主任随后拨通了校长的电话,详细的介绍了目前的情况。根据校长指示,工程队下午会对门楼废墟进行清理,明天全校教职工返校参加劳动,争取在学生返校之前,完成整修和清扫工作。
辰海看着于主任不停的打电话给各部门的负责人,安排明天工作的事情,自己也插不上手。低头才发现自己还穿着雨衣,就赶紧回到办公室换上自己的衣服。
穿好衣服,他把斧子别在腰间,以备不时之需,因为他记得,早上动物园打电话来说的是跑了两只老虎。辰海不知道于主任知不知道这件事,反正他是没打算告诉任何人。今
天的事虽然危险,可也刺激,辰海身在其中,害怕之余,也很享受。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自己偷偷的溜了。
路过学校的公交车只有一路,每小时一班,站牌就在拐入学校的那个路口。辰海看到不远处傻子正看着自己,两人目光似有交汇。
辰海有意挺直腰板,显得自己更挺拔一些,傻子见了,深深一鞠躬。辰海真想问问他,为何每次都要鞠躬,是只对他这样,还是见了谁都这样。
傻子似乎有些害羞,躲在树后偷瞄辰海,他迷离的眼神似乎在期盼辰海对他的回应。辰海朝傻子挥挥手,傻子也朝他挥挥手。
公交车迟迟未到,辰海觉得有些尴尬,索性朝防洪坝走去。他上了台阶,一直朝东走,不远处的防洪坝外,出现一个村落,村落三面环水,背靠大坝,大坝上留出一道口子,口子上一扇开着的巨大铁门,这便是进出村子的陆路通道。
辰海过不了这倒口子,只能顺着斜坡下到村里,绕道而行。村里没什么人,安静得很,建筑都是年代久远的筒子楼。
辰海从小路走到大路,沿大路来到一个广场,广场中央一盏高耸的路灯,路灯下的长椅上,一位老人正倚在那打瞌睡。远处屋檐下几个小孩儿正在玩耍,傍边两个老太太靠墙坐在马扎上,正看着辰海。
“坐船吗?”
长椅上的老人站起来打了个哈欠。
“不坐。”辰海说
老人对辰海的回答早有预料,伸了个懒腰,缓步朝不远处的小卖店走去。
辰海沿着大路继续走,看到一座灯塔。这是一座废弃的灯塔,门开着,却无人看守,里面的木质楼梯腐朽不堪。绕过灯塔,便是码头,码头里停着一条木船却是崭新的。
辰海坐在岸边,欣赏江上的风景。他怕水,因为第一次游泳就差点淹死。这事其实不怪他,是父亲故意让他掉进水里。
辰海的父亲是个没有耐性的人,把辰海扔到水里三次,想让他靠本能浮出水面,结果游泳没学会,反倒怕了水。辰海恨父亲,因为他从未教会自己做任何事情。
任何事父亲都是只教三次,可是辰海天生愚笨,总也拿不住要领,面对冷漠的父亲,辰海的自信心被摧残殆尽。现在想想以前的事,辰海总是付之一笑,他认为自己已经不在乎。
该懂得事,岁月会慢慢教给他,学不会的,就不要去理会。至于别人怎么看自己,假装不知道又能怎么样。从上大学离开家,到今天又回到家里,他已经用行动证实了自己的无能。
辰海认为自己正处在一个过渡阶段,需要积累阅历,但为了维持生活,也为了给自己一段时间想明白一些事情,他必须要先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直到他发现自己真正热爱的到底是什么,生活的意义又是什么。
天气这样好,蓝天白云,微风拂面,好像所有坏的都被昨夜那一阵大风刮走,被那一场大雨洗净。辰海踏上小船,小船摇摆着激起层层涟漪。辰海觉得他可以划着船走出很远,甚至划到对岸,虽然他自己从未驾过船,但是他握着船桨的手似乎已经足够有力。
“小伙子,你有点儿不地道呀!”
辰海回头看见刚才的老人站在岸上。
老人又说:“不是要坐船,是要偷船。”
辰海嘿嘿一笑,说:“误会。”
老人黝黑的皮肤,泛起晶莹的汗珠,在阳光下异常闪耀。他划着船载着辰海缓缓地朝对岸驶去,这画面让人联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
若是快艇,往来江上只需十分钟,就算是游船,个把小时也能走一个来回,可老人偏偏开木船,全靠两只手,一对桨,辰海也不敢多问,只静静的看着他尽情的挥洒着自己的汗水。
老人说:“人活着,就是占便宜,活的难受的,都是因为不知足。年轻人,路还长,凡事往好处想,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还没痛快的活过,就想痛快的死,不划算。”
“愚公”的话,让辰海感触良多。辰海虽不求死,但却想痛快的活,他没有辩解,踌躇的样子让老人觉得自己拯救的一个生命。
临别前,辰海与老人家握手,老人家的手颤抖着,脸上的汗水与眼泪已经分不清楚。老人喘息着,像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辰海说:“我仔细想了,您说的对,它日我若活痛快了,一定回来报答您。”
辰海转身走了,老人家叹了口气,后悔没有先要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