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踏遍了大半片森林,满山皆是红松。直到太阳落山了,许光还在摇头,不是嫌气势不够,就是嫌树围太细。末了,跟在后面的刘乡长憋不住地问:
“许主任,你这么仔细,是盖龙宫,还是修什么金房啊?”
“既不是盖龙宫,也不是修金房,就是要两棵比较气派的树。”许光一边看一边回答:“不行,明天再选吧”。
许光不说还好,越说越使刘乡长感到诧异。“我看这两棵山榆杆挺叶茂,是建房的上等料,比红松要强。”
许光对他说:“之所以要红松,是因为有传说,松树所以四季常青不怕冬,是当年唐僧取经时路过山上,急着逃避妖怪的追赶,不小心被松树枝划破了胳膊,松树针上沾了唐僧的血,从此它就长生不老了。讲究吉利就要选红松。”
“原来主任是冲着这个说法来的,有意思。”刘乡长赞叹道。但他还对许主任这么认真的选红松,像找对象般地挑选很诧异。
刘乡长又是琢磨了半天,惶惑间他明白了什么,便单刀直入地问:“是不是给许司令选棺木?”
许光笑了,道:“你还算聪明!”
“那得认真选,光在这一片选不行。”刘乡长一脸严肃。
他们刚要走出森林,突然一棵古老松树映入了许光的眼帘。孤零零的,像一个被遗忘的哨兵伸着它那忧郁的头和它那盘曲的丫枝和枝头扇形的簇叶,周身被西北风吹得枯干龟裂,但仍不失高大挺拔。
看气势不错。许光上前张了张臂,量了量,树围三抱粗,“我看这一棵足够了,就定这棵吧。”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松之高洁在于挺。这棵树气势非凡,很像老司令员,我看可以。”刘乡长也称赞道。又说:
“那明天我就派人给伐了,运到哪?”
“不要运到县里了,就放到许家洼老家吧。”许光说到这里,随手掏出50元交给刘乡长:“这是司令员昨天邮回的50元,不够我再添。”
“这你就客气了。事可以办,钱一分不能留!老司令员为咱乡出了很大的力。这路是他派工兵团修的,这电也是他通的。要说,我们欠他的债太多了,这山里的一棵树算什么,再说他也是咱家乡人啊,一块板咱乡里还垫不起!我要是真的收下了,咱全乡人不骂我才怪,不撤我的职才见鬼哩!”刘乡长越说越激动。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这是司令员的旨意,不是我当儿子的非要给。他是我的父亲,我许光再穷,还掏不起50块钱吗?老人家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若要我许光贪污了这50元钱,他不扇我的嘴巴才怪哩!”许光也是实话实讲。
“……”刘乡长沉默了。
许光又道:“我看是这样,这树属于哪个村的,直接交给村里。不说明用途,交钱伐树,你我都可以解脱了。”
“那就这样定吧。”刘乡长有些勉强。
此树伐下了,又请来了特级木匠,精心设计,精心制作,精心雕刻,很快做成了。
许光一封信发到广州,报告父亲,棺木做好了,请他回来验收。
许世友看了家信很高兴,写信告诉许光说,等他打完了对越自卫反击这一仗,只要不死就回来。若是战死了就用这口棺材,不需要再验收了。
对越自卫还击战结束后,许世友由广州到南京紫金山“稻香村”安家。许光又亲自去父亲那里探望,询问父亲什么时候回家?父亲告诉他:“县长也请我回去哩,干脆一块捎带吧!”
春来秋去,花开花落。
将军几度许愿几度落空。直到他在南京军区总医院逝世的时候,也没有见到他花50元买的棺木是个什么样子?这不能不成为他一生中又一大缺憾!
人或许是老了,回忆往事,注重感情,成了我一大毛病。腿脚不灵了,还总想往外跑。临汾旅,我跑了一趟,很开心。
临汾旅,一个在战争年代立了大功的部队!它的名字与一座城市同辉,与日月同光!
临汾旅,多么响亮的名字!
临汾旅,将军下连当兵的部队!
就是这样一个部队,在晚年将军的脑海里魂牵梦萦,它像故乡一样令人不能忘怀,它像磁石吸引着将军的心!
他想回故乡瞧瞧生他养他的人民,看一看他那人生的最后归宿——50元钱买的一口棺木;
他想回部队看一看天真活泼的战士,瞧一瞧他的那位老班长——一位与他儿子差不多年岁的贴心人。
前一个愿望落空了,后一个愿望实现了。有所失必有所得,将军高兴了。
那是将军临终前半年的一幕。
凭着他那中央军委常委的头衔,借到基层考察的堂而皇之的理由,在一个春和景明、阳光灿烂的日子,将军突然走出了围墙,来到了临汾旅——当年他下连当兵的地方。一切如旧,一切已非。
27年前的往事萦在心头:那时新中国刚创建,作为新中国的精英,他还年轻,毛主席一声令下——“将军下连当兵”,于是他便成为这个部队六连七班一个普通的兵。他的老班长名叫孙承仕,1958年入伍。扛着三颗金星肩章的将军,在老班长的眼里,是一个很听话的战士。有官衔没架子,有功勋而又不居功,与士兵同吃、同住、同操练、同劳动、同娱乐,一位真正的军人,一位标准的士兵!
一个月,在历史的长河中只不过一刹那。
一个月,“当将军必须由一个普通士兵做起,”又有多少令他神往的故事:
“我同战士们无话不谈,成了知心朋友。有的战士把未婚妻的照片拿出来给我看,征求我的意见,战士们淳朴热情的阶级本质、组织纪律性和忘我劳动的精神,教育着我这个下连当兵的同志。”
“战士对我的关心和爱护无微不至,有时夜间还研究如何帮助我们。当我开始去站岗的时候,班长和战士却不让我去,经我再三恳求才答应。但他们总有人悄悄地站在远处帮我站岗放哨。夜里,连、排首长和战士怕冻着我,都来给我盖被子。”
“在休息的时间,年轻的战友团团围着我,攀着肩,拉着手,欢迎我讲故事,说笑话。有的喊:‘欢迎老许同志打个拳吧!’”
“在我游泳训练后上岸时,战士们围在我身边,用手摸我身上的伤疤,问我是什么时候负的伤,哪个伤疤是哪个敌人打的。当他们问清楚了以后,天真的眼里流露出对老辈同志的羡慕和敬爱,心里燃起了对敌人的仇恨。”
“有一次,爆破试验时,老班长孙承仕主动坐在我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我,而不顾自己的安危,防止万一发生危险。”
……
将军在晚年中常常回忆那如同昙花一现的美好日子,想追回而又力不从心,像梦幻而又不是梦幻!
大自然使得每一个新的日子的诞生,都充满了壮丽的庄严。
而今天,新时代的军营一切都变得陌生了——前面柳,后面杨,一排排新房新楼拔地而起,连部队的招待所也变成宾馆化了……将军目光炯炯,他竭力从这些时代的变化中去寻找原始,寻找传统,寻找军队的本质!
大操场上正在练兵,那指挥员的口令声似乎是在唱通俗歌曲,将军走过去纠正。一个“立正”,犹如晴天响雷,山崩地动;一个“跑步走”,如万马奔腾……。
将军乘坐的北京吉普驶出小小山坳,在一栋新盖的还没有彻底完工的办公楼前嘎然停下,卷起一股风尘。团长、政委、营长、教导员、连长、指导员已恭候在楼前。因将军来得突然,几乎使他们猝不及防。
将军被迎进六连连部的会议室。
墙上挂着琳琅满目的花鸟、山水和书法条幅,草绿色的高档沙发围成了一椭圆形,沙发前的茶几上摆满了高级奶糖、巧克力、瓜子、苹果、香蕉……一张铺着碎花塑料台布的会议桌上摆着三盆花:梅花、菊花、月季花。虽然流光溢彩,却是没有芬芳的塑料制品。望着眼前的一切,将军皱皱眉头,连一口水也没有喝,说道:“去看看我的战友!”各级领导立即簇拥着他离开会议室,向班、排走去……
连长边走边介绍说:“我们连组建于抗日期间太行山区,曾参加过著名的临汾战役、晋中战役、太原战役……在老一辈的光荣传统指引下,我们连队以军事训练为中心,严格要求,严格训练,圆满完成了上级下达的各项任务,荣立集体二等功二次、集体三等功三次,今年各项训练成绩均达到优秀指标……”
指导员也跟上来介绍:“我们连除了做好经常性思想政治工作外,还把改善士兵生活作为政治思想工作的重要内容。炊事班把营养学、卫生学、烹调学、运动心理学引进伙房,饮食多样化,吃菜讲究色、香、味。不但保证士兵吃饱,还要保证士兵吃好……”
“指导员讲的比连长好,有具体内容。那就先到伙房去,看看炊事班的同志。”将军建议道。
清晨刚下了一阵蒙蒙细雨,草地上沾满了晶莹的雨珠,踩上去湿润润凉酥酥的。他们越过草坪,穿过操场,来到了六连的伙房。炊事员正在准备午饭,袅袅的炊烟在房顶上面升腾……伙房内,被水洗刷的地面很干净;锅台案面一尘不染;锅碗瓢盆摆放得井井有序。两位正在淘米的炊事员,见到首长到来,停下手来,向首长行注目礼……
“很好,很清洁!”将军满意地笑了。
“小鬼,伸出手来,让我看看。”将军又对两个行注目礼的炊事员说。
两双手立即伸了过来。将军掰着手一只一只地看,看得认真,看得仔细,活像欣赏一件艺术品。
“还好,指甲不长。”将军评价道。
腼腆的炊事员笑了:“连队有规定,指甲不让长。”
“脱下一只鞋,让我瞧瞧,好吗?”将军和气地道。
“是,首长。”一个矮个炊事员先脱下一只,交给将军“验收”。
“鞋垫好漂亮,图案也好看,二龙戏珠,结婚啦?”将军别有一番情意地问。
“俺没结婚,是未婚妻做的。”战士立时红了脸。
“穿上吧,很干净。你做的饭保准干净。”将军鼓励着说。
“你的。”将军又指着高个炊事员说。一只鞋又到了将军手里。“好臭啊!鞋垫也黑了,简直是个粪坑子!你的饭不好吃。”
“是,首长,今后我要改正。”高个战士红了脸。
将军笑了:“臭不臭看鞋篓。表面文章谁都会做,可是看不出问题噢!”
在场的干部、战士都愕然,将军这一招真绝。可是在叫绝声中不免又对将军充满着几多崇敬。
谁说将军粗中无细,这就是最好的明证!
随后,将军又看了炊事班的战备储藏室、猪圈和菜地。在猪圈里,猪食槽里的米饭和馒头,引起了将军更多的注意。但他没吭气。
接着,他又到了各排宿舍看望了战士。将军很温和,更多的目光投向了床铺下五花八门的鞋子上,将军还是没有吭气。
最后,他来到七班,坐了下来。他对七班有着特殊的感情,他不光在这里当了一个月的兵,而且在这里也有他永远难以忘怀的往事……
“我和你们都是这个班的兵啊!”将军的感情大门打开了。一句话说得全班战士心里热乎乎的。
全班战士纷纷围着将军坐下,有的拿糖果,有的递香烟……战士们像是见了自己的父母,将军也像真正地回到了家里。
“今天,团里、营里我都不去了,就在这里摆‘宴’,你们说好不好?”
“好!好!好!”受宠若惊的七班战士的眼眶湿润了。
“老许又到了我们班!”
“老许又陪我们吃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