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班的战士传诵着,消息像长了翅膀地在全营、全团、全旅传开了……人们又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已被遗忘了的七班和它那贵客盈门的宿舍。
席间,将军呷了一口酒,问七班班长:“老班长孙承仕现在哪里?他可是一位好班长噢,你要好生学他哩!”
“不知道。”班长摇了摇头。
“酒不能喝了,你这个班长不称职。”将军怒发冲冠,站起了身,“我找你连长、指导员去!”
“我的老班长呢?”
连长、指导员木讷无言。
“我的老班长呢?”
营长、教导员哑然。
“你们把我老班长到底弄到哪里去了?”
团长、政委这才恍然大悟。将军在这个连队七班当兵时,有一位叫孙承仕的班长,和将军是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他们连忙解释道:“报告首长,我们都是1968年以后才入伍的,首长是1958年在这里当兵的,老班长到哪里去了?我们确实不知道呀!”
将军沉默不语,一团乌云遮住了明媚的阳光。
将军本来在出发前谆谆告诉自己,要以退居二线的心态去接近部队,去缓和某方面对他治军过严的“抨击”,可是一到部队,他又控制不住那种“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的个性来。
将军失望地回到了鸟笼似的围墙内。眼前一切如故:红灿灿的高粱、黄橙橙的稻谷、绿油油的蔬菜瓜果……田野上的士兵还在忙着收割庄稼。一股淡淡的青草气息,不,那是田园气息、山野气息、乡土气息在空中飘扬、弥漫。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有人看到将军一直低着头在小小的山坳里踽踽独步。
他似乎在寻找什么?
将军晚年的心情是复杂的,是失落还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竭力保持心态的平静,也正像夫人田普同志劝说他的那句老话:“人老应该服老。未来的世界是年轻人的,我们的戏已唱完了,只要身体不出毛病,就是幸福。”
将军听了夫人的话,心里平静多了。可是平静中又涌出不平静的浪花,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不是将军所左右了的。然而一个时期又涌出有关将军的种种传言……
在北京召开的全国党代表大会上,一位中央领导人转告将军,他的一个儿子准备逃往台湾,已经被捕归案。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好久,但是将军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因为在将军的领地里,谁敢在将军面前讲这个不祥的消息?将军果然怒吼起来:“枪毙,一定要枪毙!”据目击者说:“那表情,那神态,如果他儿子在场,他肯定会拔出枪来真毙!”事后,将军的心情很久不得平静,除了生气之外,他还纳闷:“你们不都说他(其子)表现如何好,怎么会变得这么快?”
在南京市的一个军工被服厂里,一位服装师正在给许世友将军量身材,定做一套新式军装。将军问:“一个星期能做好吗?”服装师点头应允。在这以后的日子里,将军不但没有收到新式军服,还受到中央最高领导人不指名的批评。这个传说确实反映了将军当时的心态,因为在全军换发军装时,中央军委明确规定,凡退居二、三线的老同志,一律着便服,发服装费,任何人不得特殊。将军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就不是为了钱。一位具有60年军龄的老兵,在晚年连套新军装都穿不上,其愤怒和凄苦的心情可想而知。
……
田普听着老军人的诉说,也暗暗流泪了。她也是一位老军人,她更理解丈夫啊!
临终一语惊天:我一生自幼离家参加武装斗争,报孝老母不足。活着尽忠祖国,死后尽孝老母。死后无有别的要求,愿与老母合葬。
公元1985年,中国的改革和开放犹如车的双轮,正在向深层次进展。军队的现代化建设,在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领导下,一下子裁军百万,正以新的辉煌,使共和国迎来了36岁的诞生日——10月1日国庆节。
在举国欢庆的日子里,各地军民联欢晚会按惯例举行……
9月30日晚,南京军民联欢会在地处闹市区的人民大会堂举行。晚会异常热闹,然而在前排党政军领导席上却明显空出了一个位置。这就是许世友的位置。可是他再也不能欣赏他所喜爱的中华民族传统节目了,已躺在南京军区总医院急救室里。病榻上的他,医生正在实施抢救。
无独有偶,在北京市的军民联欢会上也空出了一个位置,那是田普同志的位置。留居北京的田普已乘机飞回了南京,照料丈夫许世友来了。
听到丈夫癌症后期的噩耗,那打击太大了,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使她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早在两个月前,丈夫来北京看望孩子,然后去青岛开中顾委会,还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亲口侃说:最近,他在南京看了三十几家工厂,大开眼界,照此发展下去,四化有望。随即又发感慨:“我已经老了,但愿有生之年,为党为革命事业贡献出全部余热……”
八十寿辰那天,丈夫竟雄心不减当年,欣然命笔,写下了豪迈的诗章:
八十回眸忆平生,鼙鼓旌旗铺征程。
太行立马啸长夜,五台金鸡报晓鸣。
冀南烽火壮士梦,胶东青纱父老情。
伏枥老骥戎心在,匣中宝剑紫气凝。
想不到这竟成了丈夫一生的总结。
……
田普在回忆和感慨中来到了南京总院。一切又使她惊呆了,丈夫的病情已急速恶化,与她想象的又是截然不同。此刻他面色灰暗,满脸胡须,头发散乱,两颊深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发着高烧的光,眼前一片昏暗,不时地喊着胡话。
“老许,我来晚了——”田普呼唤着他。
“爸爸,你睁眼看看吧,妈妈来看你来了——”援朝也帮助妈妈喊。
………
许久,许久,将军睁开了眼,满脸充满着痛苦。
“天,天黑了没有?我去打猎。”
“天已经黑了。”田普告诉他。
“不,不,你们不要骗我?骗我是要杀头的!”
田普含着泪,走到窗前,拉开窗幔,“你看看,天已经黑了。”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窗外一片黑暗。
“明天,明天去吧!”将军沉默了。
片刻,他又昏迷了过去,唠唠叨叨地说着胡话……
“我,我想回家……乡亲们还,还在……等着我,你,你不是说,会,会开汽车吧,把爷爷拉,拉回去……
“奶,奶奶的坟,该,该培土了……我,我要回去……”
……
高烧,不退的高烧,一连三天使将军说着胡话。
室内空气像铅块一样凝重。
将军的万分痛苦也揪着众人的心。将军的保健医生高复运同志,在抢救组的授意下,明确地告诉田普:肝部已经被病魔彻底吞噬,生命已是在弥留之际,死神正在一步步逼近……
田普眼含泪花:“尽量用药物抑制他的痛苦。”
“现在一切药物对他来说,效果不佳。”高复运向田普解释。
将军的病情报告到军区党委,向守志司令员叹口气说:“老首长怕是不行了,要抓紧时间抢救!重新制定方案,想尽办法,使他苏醒,听听他还有什么要求?”
军区党委的指示向田普传达,田普默默点头。
医生给打了一针强心剂,将军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略微动了一下身子,双唇轻轻启合着,似乎在说什么。亲人们立即围上去,静静地倾听、猜测、议论……
人们期望着一个辉煌的生命顶点显现——如叶挺在狱中写下:“面对死亡我放声大笑”诗句那样壮观;如周总理要求把骨灰撒向祖国山河大地那样坦诚;如老红军陈洛平要求把自己身上的三颗弹片取出,留给子女作遗产那样……
一生辉煌的将军,人们期待着、期待着他的顶点更加辉煌。
也许人们期望值过高,也许人们有先入为主的判断,也许人们以自己之心度将军之腹……然而将军遗言没有达到人们期望的“辉煌”。难怪令人遗憾,令人失望。但笔者认为,他走向了平常人的辉煌。将军是人不是神。他吃五谷杂粮,有血肉之躯;他报效祖国,有尽忠之心;他孝顺老母,有尽孝之意。尽管他的遗言不合潮流,不符时宜,然而在孽子流传的今天,他是尽忠尽孝的楷模,中华民族美德的典范。
将军再次清醒过来。他张合着双唇,断断续续地表述着自己的忧虑和希望。他说,最担心的是上级领导能否批准自己的最后要求。在这项要求中,他表示不想将躯体火化,而希望组织上允许将自己送回故乡土葬。最后他还讲,“人生自古忠孝难两全。我一生自幼离家参加武装斗争,报孝老母不足。活着尽忠祖国,死后尽孝老母。愿与老母合葬。”
北京,当主持军委工作的邓小平同志,接到中顾委转呈上来的关于许世友同志丧事安排的报告时,认真地看了下去。他的炯炯目光跳落在“回故乡土葬”一款上。邓小平很自然地想起当年毛主席倡导火葬的情景。自从那次火葬签名后,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墓穴的墓碑上,的确很难再找到这些名字和镶嵌着这些名字的照片了。这些名字的一大半已被镌刻在骨灰堂那精巧玲珑的骨灰盒上。他们的身躯按照自己的意志,或是化作白色骨灰送进骨灰盒里,或是被撒向江河湖泊山峦原野,融进茫茫的永恒里。当然只有毛主席例外,但这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愿。如今又来了一个许世友,对于这位老部下的逝去,对于这位战功卓著的将军,邓小平同志深感痛惜。同时,他也诧异于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在火葬的问题上,他怎么还不觉悟、还不开化,反而更加固执了呢?……邓小平陷入了沉思。如果同意死者的要求,那如何向全党全国人民交代?如果不同意死者的要求,那又太不近情理了。因为我们倡导的火葬是自愿的,而不是强迫的,何况死者生前一直没有在火葬倡议书上签过名,39年过去了,遥远的课题变成了现实中棘手的难题。
……
10月26日上午,党中央派王震同志乘专机飞往南京向许世友遗体告别。此时对王震来说,百感交集。6年前,对越自卫还击战报捷时,王震作为中央代表团团长前去慰问许世友和他的部队,许世友告诉他:这是他的最后一仗了。想不到6年后,这竟成了他的遗言。
下了飞机的王震同志对当时在场的总政治部副主任郭林祥、南京军区司令员向守志、中顾委委员王平、陈再道等将军们说:
“昨天晚上,我去看望了小平同志。今天,我是受小平同志之托来向许世友遗体告别的。许世友同志60年戎马生涯中,战功赫赫,百死一生,是我军一位由士兵成长为将军的卓越的指挥员。‘文化大革命’中,他和林彪、‘四人帮’篡党夺权的斗争也是坚决的,表现不错的。越南战场上又立了大功,为保卫我国现代化建设作出了贡献。”
王震同志又这样表达了邓小平同志对许世友的事后处理意见:“许世友同志是一位具有特殊性格、特殊经历、特殊贡献的特殊人物。许世友这次土葬,是毛泽东同志留下的、邓小平同志签发的特殊通行证,这是特殊的特殊!”短短的几句话,王震讲出了七个“特殊”字眼。
说到这里,王震拄着拐杖站起来,用手指指诸位将军们,不无诙谐地说:
“你、我这批老骨头,再也甭想领到这种通行证喽!”
1985年10月31日,许世友将军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南京军区礼堂隆重举行。
礼堂拆除了千把坐椅,将军的遗体被安放在中央、在松柏围绕的万花丛中。他太累了,好像躺在床上休息一样。“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的老式军装、军帽衬托着他那方正的脸庞。眉毛黑而短,眼睛细而小,两腮鼓起,如含橄榄。如同一块燃烧的岩石在水的冷淬中化为永久的沉默。
随着哀乐的低旋,黑幡高挑,花圈重重叠叠,人流缓缓移动……一千多名吊唁者,臂带黑纱,走入礼堂,默默地凝视着将军的遗容。将军晚年多梦,梦中的人物都来看望将军了,向他告别,为他送行……
将军,有这么多人相送,你安息吧!
将军的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将军被安排在军区招待所中一间早已准备好了的特别房间里“休息”。房间四周安有四台功率较大的空调机,门口有4名士兵持枪把守。将军在这里“休息”了一个星期。南京军区的高级将领们,为了安排将军的故乡之行,正在紧锣密鼓地策划着。一个个问题,一个个细节,他们都认真考虑,作出处理的方案,像当年组织打仗一样,完全按照军事行动的秘密而进行着……
于是,一支神奇的车队,乘着夜幕遮掩,悄悄地驶出南京古城——将军23年工作的地方。
车队的序列为:北京吉普、三菱中巴和两辆解放牌卡车。车队半夜起程,没有按喇叭,没有亮车灯,没有人员相送。神秘的夜伴着神秘的月,像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如烟飘来,又慢慢消散。那声音几分苍凉,几分神秘,很像6年前将军在南宁那夜的撤退。
车队在八百里大别山区盘旋。
车队途经滁县、合肥、六安、新县……几乎都是夜深人静时通过闹市区,这是军事计划的刻意安排。经过两夜一天30个小时的长途奔波,这支神奇的车队终于按照预定方案、预定路线、预定时间到达目的地——河南省新县田铺乡许家洼——将军生前想回而没能回到的家。
叶落归根。80年前将军从这里诞生;80年后,将军又归入这里的茫茫青山,结束辉煌。
公元1985年11月9日清晨6时,随着朝阳的冉冉升起,一场鲜为人知的葬礼在青山的山腰揭开了序幕:
虽不隆重,却很别致。
指挥这场“战斗”的是南京军区副参谋长范志伦同志。身材矮小的他站在山冈的墓穴前,简单地讲了话,并宣布入殓仪式开始。全场肃立,向死者致哀。
这时,十多名特别能战斗的士兵和民工,个个似铁塔一般,手脚利索地用三根木柱在墓穴上支起一个三角架。八根粗大的尼龙绳从顶端挂下来,一口楠木棺材从解放牌卡车上被缓缓吊起,再慢慢移进墓穴。
这口楠木棺材,是广州军区党委赠送。而许世友吩咐家人自制的红松棺材只能当遗物存放在山下故居里,供人观赏了。在这副楠木棺材里,死者身着一套老式军装安卧在褪了色的黄军被上,身上覆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两边空隙处放着几瓶茅台酒。在所有的人绕着墓穴走过后,一位穿着便装的老妇人——死者夫人泪流满面地把手放在死者的前额上,后面跟着的子女也照样这样做了。
整个葬礼神秘、简单、匆忙。
没有鞭炮声,没有哀乐。不准拍照,不准录像,也不允许一个记者在场,总之不允许宣传。
被允许参加入殓仪式的人严格控制在200人以内,每人胸前挂着一朵小白花。虽然四周有警察和民兵警戒,但在葬礼进行中仍有不计其数的当地村民赶来向死者告别。进来的就进来了,进不来的或者胆小被警察拦下来的均站山巅路旁观看。
将军回来了,当地政府为表示心愿,送来了5个花圈,他们是中共河南省委、中共信阳地委、中共新县县委、中共田铺乡党委、许家洼村党支部送来的,还有两个花圈是死者的亲属和子女敬献的。
突然,轻轻的抽泣声变成了号哭。棺材盖盖上了,四位膀大腰圆的士兵挥着大铁锤,把有半尺长的钉子夯了下去,培土的士兵匆匆动手埋土,然后盖上钢筋水泥特制的墓丘圆顶……
当金色的阳光照亮整个大地,给群山洒上金辉时,葬礼已结束,人们开始悄然离去。此时,这座别具一格的新坟安然地躺在母亲坟墓的左边、青山的怀抱里。两棵挺拔的塔松树悄悄地矗立在两侧。如同两位履行职责的卫士。墓前一块一人高的藏青色花岗岩墓碑上,七个金漆大字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熠熠的光芒——
“许世友同志之墓”
八百里大别山,山峰高耸入云。
如果说那高耸云端的山峰是将军的脊背,而那缠绕在山尖的白云,不就是母亲的缕缕情丝吗?!
尊敬的将军,你从平凡走向辉煌,又从辉煌甘降平凡。你的伟大不正是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