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旅长,这马您骑吧!”突然间,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驰到他的跟前,通讯员跳下马道。
“不骑,不骑!”许世友连连摆手。
正在这时,一个剪齐发的脸蛋如红苹果般的小姑娘,趁机挤了过来,钻过人群,把一双特号的“拥军鞋”塞到了许世友的手中。
“旅长,这双特号鞋送给您。做的不好,请提意见。”小姑娘说完莞尔一笑。苹果似的脸蛋红到了脖根。
许世友转过头来,凝目看她时,只见姑娘如花儿一样秀丽,她不光脸蛋红似苹果,那眼睛也格外有神,透出她那纯洁的心灵。再加上她那衣裤,颜色和谐,剪裁合体,身材虽不算高,却很匀称。他立时想起了当年毛主席和他开的那句玩笑话来……
“这鞋做得不错。好,我收下,你叫什么名字?”许世友俯下身子问道。
“田普。田地的田,普通的普。”姑娘说完又是一笑。
“今年多大啦?”许世友又问。
“十七岁啦。”姑娘低着头扯着自己的衣襟。
“看样子你是参加工作了吧!”许世友端详着她。
“去年刚参加的,在五支队被服厂。欢迎首长到我们厂参观。”
“你嘴好甜,有时间我一定去。再见。”
“再见!”姑娘一直站在小土丘上,向许旅长挥手致意,直到许世友消失在山梁后。
许世友向小姑娘招了招手,然后阔步赶上吴克华,两人唠起了家常。许世友道:“我在延安时,毛主席曾和我说过,山东的山,山东的水,山东的姑娘胶东美。此话当真,美女出在胶东啊。”
“老许,说起来你来胶东已有半年多了吧!”吴克华赶上一步,接过许世友的话头问道。
“哈哈!”许世友笑了一声道,“我来胶东到今天整整半年零一天!”
“说实在的,整天不是行军就是打仗,我还真不知道你的家庭底细呢!”吴克华问道。
“要说我也和你一样是苦命之人。”许世友道,“我家住大别山深山区。家有兄妹七人,我属老三,父亲殁的早,只有小脚母亲拉扯着我们兄妹,那日子也是难熬啊!八岁那年因家贫我便出家到少林寺当了和尚。十六岁那年,因我不慎打死了财主的儿子,被少林方丈开除,后参加革命,一直到今。”
“说我苦,你比我还苦!”吴克华不无感叹地道,“你今年三十出头了吧?”
“你看,我这半个月胡子没刮,活像花和尚鲁智深一般。不少乡亲还喊我老大爷呢!殊不知我今年才三十四岁,真正连个老婆还没讨上呢!”
“老许,你又开玩笑了吧!”吴克华有点不相信。
“我不骗你。”许世友又道,“要说老婆,母亲当初给我讨了一个,全是父母作主,完婚三天,我就西征了。打1927年离家,至今已经有十四五年了,一封信未通,说不定人家早已等不及咱,改嫁了。我说没有老婆也不是骗你吧!”
“你说的也是。”吴克华也道,“你出家革命,一走十五年,音讯全无,眼下这个兵荒马乱之年,枪子儿不长眼,人家还寻思你早已不在人世了呢!”
“是啊!”许世友感叹地道,“她不改嫁才见鬼哩!”
“胶东这地方我和我老婆人熟地熟,有合适的,我们愿给你做个红娘,不知老许意下如何?”吴克华笑问。
“你瞧我这个熊样,猪八戒照镜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谁家姑娘不认我是妖精才怪哩!”许世友“哈哈”一笑了之。
“刚才给你送鞋的姑娘怎么样?”有心的吴克华进一步试探地问道。
“胶东这地方,山清水秀,气候湿润,空气新鲜,姑娘一个个长得水灵,没有说的,不像我们家乡大别山,山高坡陡,空气干燥,人长得黑不说,皮肤干皱皱的,没有一点血色。我就是标准的大别山人。不看姑娘,看我就行了。”许世友哈哈一笑,把话题一转道,“下一步,鬼子要进山‘扫荡’了,任务还很艰巨哩!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等一等再说吧。”
吴克华笑了笑,不过他已把此事放在了心上。当时吴克华的老婆也在胶东五支队工作,枕头风一吹,老婆便把电话打到了五支队的被服厂,几经查找,终于找到了那位名叫田普的姑娘。
田普风尘仆仆来到吴克华房间:
“首长,你找我?”
“你叫田普吧?”
姑娘“嗯”了一声,羞涩地低下了头。
“今年多大啦?”
“十七岁。”
“我已把你调到机关工作,有什么意见吗?”吴克华呷了口水道。
“谢谢首长的关心。首长叫我干啥我就干好啥!”田普看了一眼吴克华道。
“让你负责宣传工作。”吴克华审视了对方一眼,道,“目下,反‘扫荡’快要收尾。下一步准备召开庆功祝捷会,还要好好热闹一番。你抓紧时间,排练几个胶东歌舞,到时也拿到会上表演一番。这也是个很艰巨的任务哩!”
“请首长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田普信心百倍地回答。
“好啦,你回去准备吧!”吴克华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殊不知吴克华的这一步棋,也是为战友许世友操心。他虽没把话点明,但已给他们之间关系的建立搭起了一座鹊桥。
庆功会上,心心相印
好一个热闹的庆功祝捷会。
打从五天前,由田普和其他同志组成的秧歌队、锣鼓队、唢呐队等就开始演练、吹打了。爱热闹的孩子整天价围着秧歌队屁股转。鬼子的“扫荡”被粉碎了,山坳坳一派喜气洋洋。锣鼓撼着人们的心扉,笑容从人们的嘴角、眉角间绽开……
欢乐来自反“扫荡”的胜利,胜利又是多么来之不易啊!
忆当初,不可一世的日军驻华北派遣军最高司令官冈村宁茨从北平径飞烟台坐阵,调兵遣将频繁,车辆不断;各据点日、伪军纷纷出动,拉丁抓夫、抢粮、抢牲口;挖掘封锁沟的范围扩大,进度加快;烟台日军加强警戒,封锁消息;伪军驻守的一些据点,已经由日军接防,或由日、伪军共同驻防;日、伪军派往我根据地的特务增多,活动加剧;日军调拨大量武器弹药给赵保原等投降部队。冈村宁茨扬言“要三个月灭共,夺占胶东”,实现“大东亚圣战”的战略计划的首捷。
继五个月的反投降作战后,面对着日军的极端残酷“扫荡”的来临,我军立即进行了组织整顿,成立了胶东军区。许世友在危难之际被委以重任,任军区司令员,林浩任政治委员,吴克华任副司令员。
情况突变,十万火急。11月17日,敌人突然由青岛、高密派出汽车六七百辆,沿烟青公路、烟潍路向莱阳、栖霞、福山等地大量增兵。21日清晨,天色阴沉,朔风骤剧。蛰伏在莱阳、栖霞、福山之敌全部出动,在投降派赵保原、秦毓堂等部的配合下,多路奔袭栖霞、牟平、海阳、莱阳边区,“拉网”合围以牙山、马石山为中心的抗日根据地。合围圈南北不过九十公里,东西仅七十五公里。日军出动一万五千人,加上伪军和投降派赵保原等部五千余人,总兵力达两万人,另有海、空军配合“扫荡”。敌人多路分进合击,密集平推。白天摇旗呐喊,步步进逼,无山不搜,无村不抢,烧草堆,挖新坟,掘地堰,连荒庵、野寺以及巴掌大的小土地庙也不漏过;夜晚则野地宿营,烧起一堆堆篝火,岗哨密布,在山口要隘还设置了带响铃的铁丝网。冈村宁茨曾得意地夸海口说:“只要进入合围圈内,天上飞的小鸟要挨三枪,地上跑的兔子要戳三刀。共产党、八路军插翅难逃!”
胶东地区人民群众不愧为英雄,他们积极投身到反“扫荡”斗争中,各村普遍实行“坚壁清野”,以“三空”(搬空、藏空、躲空),对付敌人野蛮残酷的“三光”(抢光、杀光、烧光)政策。他们大力支援部队作战,当向导,递情报,送给养,挖地道,隐藏军用物资,掩护与疏散伤病员,表现了高度的聪明才智和自我牺牲精神。
黄昏降临了,险峻的牙山峰峦,渐渐隐没在苍茫的暮色之中。“抗大”胶东分校趁敌人合围圈“网口”欲收未紧之际,一举跃进到敌人背后,在地方武装的配合下,大破烟青路栖霞、福山段,并三次袭击福山城,给敌人造成很大威胁。
在海、莱边区活动的我军第十七团一部,夜晚被敌人围困于朱吴北山。夜色茫茫,寒风刺骨。四周山梁上,簇簇火堆,层层叠叠,仿佛一条条吞吐着烈焰的凶恶的火龙。待到黎明将至,天愈黑风愈狂。日军人困马乏,一个个东倒西歪。该部指战员隐蔽贴近敌人的封锁线,朝着篝火堆猛然甩出一批手榴弹,把昏睡中的日军炸得蒙头转向。大家趁势一跃而起,破“网”而出,只伤了一名战士。
敌人的“网”愈收愈紧了。我军坚持牙山、马石山地区的各部队和地方武装率领一部分群众突围,有的部队由于指挥不够灵活,二千多名群众被围困在马石山上。五旅第十三团一个交通班,在执行任务后途经马石山,毅然决定留下来带领乡亲们连夜突围。他们和地方干部、民兵一道,往返数次冲破敌人的“火网”,护送出群众一千多人。拂晓以后,当他们再次杀进重围抢救群众时,被日军团团包围在山峦上。全班十名战士燃烧着复仇的怒火,奋勇杀敌,七名战士阵亡,三名战士弹尽路断,紧紧拥抱在一起,拉响手中仅剩的一颗手榴弹,英勇献身,血染马石山岗。
在马石山反合围的激烈战斗中,许多地方工作人员、民兵和群众纷纷以树棍、石头与日军拼杀,宁死不屈。日军攻占马石山后,露出极端凶残的本性,将被抓捕的五百多名群众全部杀害,老弱妇孺,无一幸免,制造了惨绝人寰的“马石山惨案”。
许世友带领的胶东军区指挥机关率第十七团一营,在敌人开始“扫荡”的时候,就反其道而行之,由西向东,隐蔽穿越敌人的合击圈,一气插到日伪据点附近,接着东行冯家,绕道棘子园。等到敌人回师向东拉“网”之际,许世友判断继续向东进则必中敌人的诡计,遂改奔西北方向,飞插鹊山后。这里临近胶东日军的大本营烟台,紧靠牟平、福山之敌东、西“扫荡”的主要通道。敌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胶东军区指挥机关敢于钻到它的鼻子底下来,加之日、伪军几乎倾巢而出参加“扫荡”,所以它的据点附近反倒成了我军活动的“安全地带”。把敌人的行踪摸清以后,许世友率军继续向西跃进,抵达烟青公路时,正好碰上大批日、伪军自莱阳、栖霞向烟台开进,我军隐蔽在距烟青公路不足一里地的柳家庄,安然无恙,不久,胜利返回根据地。在整个穿插行动中,我军行程二百多公里,未损一兵一卒,保存了胶东军区指挥机关,实施了对反“扫荡”斗争的不间断指挥。
凶狠狡诈的敌人合围牙山中心根据地、企图一举“剿灭”我抗日武装的阴谋破产后,又施展新的花招。他们扬言再度合击马石山,并以部队的频繁调动造成假象。接着,日军再度集结的重兵突然掉头向东,对昆嵛山及文登、荣成一带进行梳篦式的“铁壁合围”。日、伪军五千余人严密封锁烟青公路,北起渤海,南至黄海,成一线密集平推,并以兵舰六艘、汽艇二十余艘分别在渤海、黄海游弋封锁,以图彻底围歼由牙山、马石山突围东进的抗日部队。敌“扫荡”至荣成山区,残酷杀害被围群众三百余人,制造了又一起血腥惨案。我驻荣成县的一个警卫排,英勇抗击日寇,毙伤一百多个敌人,因弹尽援绝,全排同志高呼“共产党万岁!”抱枪投海,壮烈牺牲。
“敌人向东我向西,山峦沟壑任纵横”。敌人由西向东寻歼我主力,又一次扑了空,急得像疯狗似的四下乱窜。接着,日军再次张“网”西进,接连合围牙山、磁石山和蚕山、崮山地区。坚持牙山区斗争的抗大胶东分校,协同民兵广泛开展地雷战、麻雀战,炸得敌人胆战心惊,草木皆兵。在伪军中流传开了这样一句话:“到了牙山,进了鬼门关!”在蚕山区,被围群众一千多人,由部队掩护突围。
在冬季反“扫荡”行军中,五旅主力驰骋在烟青路以西地区,灵活巧妙地从侧背狠狠打击敌人,炮击平度,袭扰招远,连战夏甸、驿道、朱桥、日庄等日伪据点。接着,我胶东军区主力部队与地方武装结合,在南、北、西海区相继举行大破袭,炸桥破路,伏击敌人,多处切断烟潍、烟青公路交通。当敌人于12月中旬越过烟青路,西进“扫荡”平、招、莱、掖边区时,五旅主力适时跳到外线,在福山猴子沟、莱阳北孔家等地成功地部署了伏击战,打得日伪军丢盔弃甲,鬼哭狼嚎。
敌人精心策划的冬季大扫荡,损兵折将,疲惫不堪,不得不于12月底收兵回窜。胶东抗战史上日军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扫荡”,终于被胜利地粉碎了。
胶东抗日军民以反“扫荡”战争的新胜利,跨进了新的一年!
胜利连着欢乐,欢乐连着胜利。
庆功祝捷会这天,热闹非凡。清晨,天还蒙蒙亮,方圆十里二十里的群众,身穿花花绿绿的衣服,手持庆贺胜利的三角小旗,便向设在青河沟山坳里的主会场赶来。他们三五成群,有的抱着孩子,有的骑着毛驴,有的推着老人,像赶庙会一样,脸上笑着,嘴上唱着,胜利使他们敞开了心扉。
上午十点,会议在鞭炮和锣鼓声中开始,作为胶东军区司令员的许世友,破例穿戴一新,新刮的胡须,四方圆脸,容光焕发,他首先走上主席台,在军民齐声欢呼下,代表军区党委宣读了嘉奖令。而后,他和军区领导给获奖个人戴上了红花并检阅了抗日的军民武装队伍。接着,秧歌队在田普同志的带领下,手执彩绸,翩翩起舞,在军民的掌声中,通过主席台前。此时,田普同志的心情十分激动。旧社会像是大黑天,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无边的黑暗,无边的痛苦。田普这个胶东最底层的农村姑娘,体会得最深刻!作为土生土长的她,七岁殁了大(爹)。妈是个瘦小女人,白天翻地、拾粪、种庄稼,晚上推磨。就这样,妈一面交租纳税,一面养活婆婆和她们兄妹。妈常说腰酸、眼花、肚子疼,用破被捂着脸抽泣。她把稀粥留给儿女吃,自己吃野菜,饿得直不起腰来。
租子越发重了,地越发薄了,连糠菜也吃不上了,全家人只好逃荒。在风吹得骨头疼的数九寒天,赶到了牟平府。也该着遭难,牟平也遭了饥荒,灾难啊,在胶东大地蔓延,听说有三百万人饿死了。可大户家却还囤粮聚财,熬穷人骨头。天,整日价灰蒙蒙,太阳不知躲到哪儿了!
那年的大年三十,奶奶硬起心肠,两斗租谷就把田普卖了。她说:“这年月,借粮不如减口!”妈一把抱住她,喊着:“好孩子,妈身上的肉啊!”妈的泪滴了她一脸,抽抽噎噎地又说:“乖乖去吧,一家人要饿死呀!”田普那年虽然才九岁,已经懂得两斗谷子可以让一家人熬几天命!背过脸,擦去眼泪,叫声奶奶,叫声妈,听任一位高个老汉引走。
当童养媳妇好比活人跳进了滚水锅。好难熬的日月啊!人们唤她“没尾巴的驴”。每天锅锅灶灶、针针线线、砍柴挑水、推磨滚碾,两眼一睁忙到熄灯,还得挨打受气,比毛驴强不到哪里。眉打青,脸打肿,死去活来!这就种下了以后的病根——常疲劳,常筋骨疼,发起病来,手脚冰冷,全身僵硬,口吐白沫,全身哆嗦……那时呀,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过不多久,妈被苦日子折磨死了,小妹妹也叫苦海吞没了!没棺没坟,放在陵坑合了口。后来田普偷偷地给妈烧了纸,真想跟妈去了。苦命的妈。苦命的孩子,苦蔓蔓上结的苦果果!
那年月,昏天黑地,看不到一点光,看不到一点亮。田普姑娘心里老是放着这句话:老天,我什么时候才能得救?太阳,你什么时候才能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