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如血,一缕昏暗的阳光透过门窗,窥视着牢房里的一切:一只臭气四溢的便桶,招引着几只嗡嗡叫的苍蝇,时飞时落;马桶不远处的石凳上放着一只盛饭的黑碗;一张肮脏破旧的石炕上面,躺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囚犯。
男儿心如铁,有泪不轻弹。当这三十多个手脚被绑、嘴巴被堵的干部被推进牢房的时候,唯一能表现心态的眼睛,相视一下,泪水像珠子一样扑簌簌地从心底涌出眼眶……他们的心在流血。
被五花大绑的许世友,直挺挺地躺在石炕上,因捆绑太紧,连喘口气都很难,但是这绳索怎能捆住坚强汉子的心!许世友一夜没能合眼,思前想后,越思越想越难过……二十多年的军人生涯,从和尚到战士,从班长到军长,从大别山打到大巴山,又从大巴山战斗到陕北,打了多少大仗、恶仗?多少敌人成了他的刀下鬼?直到当军长时,他还身先士卒。翻越大巴山,坚守万源城,鏖战江油镇,两次围麻城,三次过草地,四战刘湘,五次反围剿,那险那恶,那苦那累……
想到此,两行眼泪从他的脸颊上不觉滚下。
想起张国焘,许世友双目喷火,心说:不是我身处逆境说他不好,我作为下级不能选择自己的领导,就像我不能选择爹娘一样,但是我压根就对他看不顺眼,张国焘这个人道德品质不好,喜欢出风头,说大话,摆架子,耍军阀,领导作风简单粗暴,独断专行。打仗没什么本事、搞阴谋是个里手。红四方面军几遭挫折,都是他从中作梗。作为下级执行者,不能很好抵制,自己是有一定责任的。但要把红四方面军的广大指战员都划在张国焘的同一条杠上,实在是天大的冤枉!
算起来说,这是许世友一生中的第三次被捕入狱。第一次是在吴佩孚部队服役期间,他因一脚踢死了一个为非作歹的老兵痞,被关进了北洋军阀的铁窗;第二次是在国民革命军中,连里的两名班长抢劫民财,他因管理不善受株连而被关进国民政府的监狱;这一次是以“组织反革命集团”罪,他被关进了自己军队的监狱。三次入狱三种味道,酸辣苦咸,他都尝到了。
临到开饭的时候,厨子把汤盛进碗里,放上两支筷子,筷子上再放一个黑窝窝头。饭没有味道且不说,量少得可怜。而许世友却开玩笑说:“要是监狱灶比士兵灶好,我们的战士不都愿像我一样成囚犯了吗?”
晚饭后,许世友被押进一间审讯室,接受了第一次审讯。
“密谋出走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树有根,水有源。出走是他们逼的,我们成了军阀,我们成了土匪,还要枪毙,我受不了这些窝囊气,要说犯法,首先是他们犯法,先审讯的应该是他们!”许世友道。
“够了,够了,你们要到哪里去?”
“到四川,我们要打一块革命根据地,让他们瞧瞧,究竟谁是革命谁是反革命!”
“谁指使你们这样干的?”
“我不是三岁的伢子,容易受人利用。要杀要斩,由我一人负责。”
“你口气好大啊!”
“口气大不怕,只要正气在身。”
“张国焘知道你们要走吗?”
“他想跟我们走,我还看不上哩,包括何畏、周纯全之流。”
“你知道还有哪些人想走?”
“谁告诉你们的,你就去问他吧。”
“这次行动听说是你策划的?”
“是,一切计划都是我做的,跟其他人没关系。”这时,许世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给,这是我给毛泽东留下的信,是我写的,拿去吧,权作证据!”
审讯足足两个多小时,许世友有问有答,不隐不瞒,像竹筒子倒豆子,毫无保留地陈述了他对党中央的意见,对张国焘的看法,对红四方面军的正确评价,以及对红大部分学员过火的言辞、行动的不满等这些全说出来后,他才感觉到心情好受些。
审讯结束,许世友回到牢房已是10点左右,正遇上同班同学小张,给他送行李来了。
“谁让你送的?”许世友冷着脸问。
“陈赓队长。”小张回答。
“我原以为今晚要睡凉炕了,没想到还有人关心我。”落难中的许世友心中涌出一股感激之情,然后又问:“外面有什么风声?”
小张咬着许世友的耳根说:“陈赓队长让我转告你,要你讲话小心点,现在外面讲得好厉害,说你组织反革命集团,领导暴动,还要抢去张国焘,打死毛主席,炸平延安等等。”许世友听后,像被蜂蜇了一下,骂道:
“娘的屁,全是胡说八道!”
“不要乱骂,还是小心点好。我要走了,有没有要我帮忙的事?”
许世友顿了一下,说:“如果你要有空的话,带个口信给我老婆雷明珍,叫她来一趟。”
“那好。”小张说完匆匆离开了许世友。
许世友到达延安地区后,经人介绍,与投奔延安的革命青年雷明珍订下百年之好。那时雷明珍住在延安等待中组部分配工作,这使他们有了更多的接触时间,随着爱情的与日俱增,不久便结了婚,每周总要举行一次“爱的会餐”。落难之中思念自己的妻子这是人之常情。此时此刻,许世友把一切都看得很灰很暗,别人不能理解他,而作为妻子总是可以理解他的。虽然他没有把这次出走的计划事先告诉她,但他相信妻子是会原谅他的。
在度日如年的铁窗生活中,他盼着雷明珍的早日出现。先是一小时一小时的盼,后是一天一天的盼,可是半个月过去了,雷明珍没有来。他并没有失望,他强烈要求见妻子的目的不是别的,而是要当面向她陈述这次事实真相,当面告诉她,他要为不能与她白头偕老向她道歉分手……
恍忽间,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是她来了!”他凭着自己的感觉从石炕上坐起来。门开了,来人不是雷明珍,而是上次来的小张。
“这是陈赓队长给你送的一条烟。”小张开门见山。
许世友接过烟,压低嗓门问小张:“上次的口信捎到了没有?”
“捎到了。”小张叹口气说,“雷明珍已提升为延安县妇女部长,昨天她到红大,交给我一封信,让转给你。”说完,小张便把那封没有信皮的“公开信”掏出来,递给许世友。
“信?”许世友接过,迫不急待地展读,映入眼帘的又是一个意外,信中写道:
“许世友,我恨你!我决不爱一个反革命分子!为保革命的纯洁性,咱俩的事情一刀两断,我坚决要求离婚!请你看后签字。”
许世友看后如五雷轰顶,他所爱的人竟是这么不理解他,“我许世友今生今世看瞎了眼!”他抖动的手,连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了一支烟,若有所思地深吸了一口,那升腾的烟雾,使他难以控制自己的理智,他想骂娘,骂这个世上没有好人!“你不要我,老子我还看不上你哩!”许世友说完掐灭烟蒂,在雷明珍的原信上,用力刷刷地写了起来:“坚决离婚!”落款“许世友”三字还没有写完,“格崩”一声,笔尖断了,然后他把信交给了小张,“你送给她吧。”
许世友送走了小张,关上门后竟痛心疾首地哭了。同志们的误解,战友的背叛,老婆的离婚,难道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痛苦的吗?看破红尘的许世友心凉了,他想到了死,想到了快死。
毛主席在纠正扩大化时曾诙谐地说:还是张国焘的学问大呀!张国焘在批判毛泽东时,没有批战士。毛泽东在批判张国焘时,却连战士都批了。
许世友等人被捕后,党中央为审理“许世友反革命集团”案件,专门成立了一个高级军事法庭。经过初步审讯,一些大的问题基本上澄清了。可是在这些人的处理上,两种迥然不同的方案,尖锐对立。有人认为枪毙算了,少了后患;有人认为,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一些在主席身边工作的教条主义者,也趁机跑出来煽风点火,企图把事情闹大。而毛泽东主席,这时他头脑开始清楚,许世友的问题决非是他个人的问题。特别是他看了许世友出走前致他本人的一封信,更改变了他对这件事的认识和定性。许世友固然有他个人的问题,而我们一些同志也不起好作用,把事情做绝了,把人家逼上了梁山。为此他曾批评过不少人。作为领导人,眼下在潮流面前,要掌握政策、摆平关系、力排众议,说是容易实也难啊。
一天,红大警卫连在清算“国焘路线”时,有几名战士围绕“究竟是毛泽东的学问大还是张国焘的学问大”,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有人认为这是政治觉悟不高的表现,遂对那些认为“张国焘学问大”的战士进行了批判。
此事传到善于举一反三的毛泽东耳中,立即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和警觉,毛泽东诙谐地说:“还是张国焘的学问大呀!张国焘在批判毛泽东时,没有批战士。毛泽东在批判张国焘时,却连战士都批了。”
于是,他立即着手纠正反对“国焘路线”中的扩大化问题,决定“只批张国焘的错误,不能批对张国焘路线本来就不应负责的四方面军干部,更不能去批下面的战士。”
事关全局。恰在这时,毛主席有些睡不好觉了。
常言说,捕人容易放人难。他想先做一做红四方面军被捕同志的工作,冤家易解不易结嘛!他掐灭烟蒂,拉开窗帘,天色还灰蒙蒙的,那颗启明星特别亮,似乎给了他些许启发。他急步走到门前,开了门,对着门外的哨兵说:“通知司机出车!”
“主席,这天还不亮,你要到哪里去?”哨兵不解地问。
“到红大。”毛主席吐出三个字。
哨兵见主席这么着急,也没有问下去,转身离去,去通知司机和主席的秘书及警卫团长。
黎明前,第一声雄鸡高唱、红霞碎开时,主席的车子缓缓开出了。
许世友喋喋不休道:你们捆吧,捆得越结实越好!你们杀吧,砍头不过是碗大的疤!反正我许世友这口气非出不可。
许世友似睡非睡,一声鸡啼,他睁眼一看,天将破晓。这时,外面又隐隐约约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消失,接着是掏钥匙开锁的声音,片刻门“哗啦”一声开了,走进来两个持枪的战士。一高个战士说:“许世友,你自由了。”说完两人又为他松了绑。
继而那战士又说:“毛主席看你来了,请跟我们走一趟。”
事情发生在党中央所在地保安,不提毛主席还罢,一提毛主席,许世友怒发冲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见他!”一动不动,丝毫没有离开此屋的意思。
两个小鬼还算机灵,只好转移同屋中其他的人。四方面军被抓起的三十多名干部中,许世友的职务最高。转移工作很快结束。小鬼们又从外屋搬来了两个凳子,那分明是给中央首长准备的。
再说红大值班室的值班员刚接到毛主席要来的电话,还没来得及通知校方主要领导,只见主席的车子已经驶进了校园大门。值班员风风火火地迎过去,敬了个军礼说:“主席。您早!”
“电话接到了吧?”主席问。保卫主席安全的罗瑞卿也紧随主席身后。
“接到了。校方领导我还没来得及通知。”值班员略有歉意地回答。
“不用惊动他们啦,过后通知他们一声。我来看许师长,他住哪儿?”主席谈笑风声。
“就在那儿,不远。我给您们带路。”值班员用手一指东边的一片丛林说。只见两位战士口喘粗气地跑来,一见是身材魁伟的主席,忙敬了个军礼说:“主席,我们已经通知许世友了!”
“不,你们应该叫他许师长。”毛主席立即纠正那位战士的话语。
“是,主席。”两位战士吐了吐舌头,脸一下红到了脖根。
天渐渐地明朗起来,大地、树木也渐渐地袒露出它们的轮廓。在东方一道霞光,一片桔红色的光亮,越来越大。毛主席步履矫健,在值班员带领下,沿着小河往东北那片丛林里走。缥缥缈缈的晨雾,润润湿湿的泥土气味,不住地扑在主席的脸上,钻进他的鼻子。小河水清得一眼望到底,岸边上到处都是浅浅的牛蹄印儿。
“到了,那就是许师长住的洞屋。”值班员向主席一指说。接着,他紧走了几步,先主席进了洞屋,向许世友说:“许师长,主席来看望你来了!”
许世友拿大眼扫他一下,双目充满敌意,毫无表情地说:“他来就来呗,何必大惊小怪。我许世友,乃被抓之人,还有什么看不看之理!”
说话间,毛主席低头进了石屋,立在了许世友面前,说:“许师长,让您吃皮肉之苦啦。我代表党中央,向您和四方面军被抓的全体干部赔礼道歉!”站着的主席,接着脱下八角帽,虔诚地向坐在石炕上的许世友连鞠三躬。
坐在石炕上的许世友,此时并没有感恩之状,在他看来,这是虚假和做作。他在想:你既然批示抓我,让我受尽皮肉之苦,难道两片嘴一巴喳,赔个礼道个歉,就算拉倒,没这便宜的事!我许世友也不是那种可欺的人!想到这里,许世友强压怒火,把拳头紧攥、紧攥,霎时间,那感情如潮水般在他心扉上拍打,仿佛要决岸破堤一样,使他难以控制地抬起紧攥拳头的右手,要打毛主席。
“还愣着干啥?还不快给我抓起来!”没容主席发话,在一旁的罗瑞卿立时命令道。卫士们一齐动手,三下五除二又把许世友捆了个“四蹄倒栽葱”。许世友还喋喋不休地说:“你们捆吧,捆得越结实越好!你们杀吧,杀头不过是碗大的疤!反正我许世友这口气非出不可!”说罢,像个斗牛士的许世友,又是一阵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