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春天,大别山的春天。最先是朝阳的山坡处的雪在融化,慢慢地露出黄黑色的地皮;雪水滋润着泥土,浸湿了被雪盖着过了冬的草根,它们渐渐倔强有力地生长起来。
山的背阴处虽然还寒气凛凛,可是寒冷的威力已在渐渐衰竭。朝阳处的温暖雪水顺着斜谷流过来,融化了硬硬的雪层,冲开山涧溪水的冰面。那巨大的冻结在岩层上的瀑布也开始活动了,流水声一天天越来越大地响起来,最后成为一股汹涌的奔流,冲到山下流进河里,那河间的冰层就咯嚓咯嚓碎裂成块,拥挤着向下流淌去。
人身上是冷飕飕的,心里却感到美滋滋的,也在茁长出新的希望的幼芽。
两个冬天过去了,许世友又随大部队出击京汉线,连连获胜,部队士气高昂。同年冬天部队又攻打广水,因敌人早有准备,凭坚固守,我军硬攻不克,有较大伤亡。这一仗,本来是袭击,变成了恶攻,一、二师的配合也不得力。红一师从北面强攻,部队前仆后继,勇敢冲锋,但不知什么原因,南面的红二师却按兵不动。当时许世友所在营的营长,也是最好的攻坚能手,名叫高汉初,也壮烈牺牲。部队遂移师豫南之陡河镇,将该地数百民团全部消灭后,就地休整。营长位置无人顶替,许世友荣升营长。
春风卷帘,喜鹊登枝,就在这时,团长王树声又来到了许世友所在的营。
“团长,请坐。”许世友递过来一条竹椅。
王团长接过竹椅,坐下道:“今天,我来向你报喜。”说完又接过通讯员递过来的大碗茶,呷了一口。此时他满面春风,抬头望着许世友。
“什么喜?”许世友不解地问。
“忘啦,一年前你亲口和我说过的事,并让我一定办到。你好好想想?”
“我给你说过什么事,你这突然发难,倒叫我难想了。”许世友挠了挠后脑勺,搜肠刮肚,“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刀的事。”王团长提示道。
“要打孟云清,夺回偃月刀是不是?”许世友豁然开朗。然后急问:“上级有指示吗?”
“对!”王树声团长十分肯定地道,“这次战斗是攻坚战,不同往常。新集重镇,民情复杂,孟云清又常驻此镇,与地方反动政府交情甚密。这次师长徐向前特意吩咐,要巧打巧夺,要打麻雀战,擒贼先擒王,然后攻而夺之。”
“团长,你说怎么办吧?”许世友高兴地跳起来。
“根据师首长意见,我想选几个精明强干的士兵,组成敢死队,由你带领,插入重镇,摸清情况,打它个措手不及。这样一来,一是可以完成任务,二是也可以夺回你那心爱的偃月刀。”王树声说到这里,呷了口茶。
“那敢情好,谢谢团长信任。”许世友说到这里,想了片刻又道,“敌人在暗我在明,敢死队人数不必多。依我看,再给我两人即可。”
“由你自己定,尔后报我。”王树声道,“此战不同往常,大部队作战,互相有个依靠。这次全靠你胆大心细。等你把人员定夺下来,新集的情况我再详细给你介绍。”
“那好,我和同志们再作最后研究,速速报你。”许世友把王树声团长送出了屋外,二人握手告别。这时,月悬中天,浮云遮掩,忽明忽暗,明的时间长,暗的时间短。
“红一军”飞镖行刺,刑场顿时骚动
且说躲在新集、尧山的国民党第十三师,师长就是夏斗寅,辖属三个团。孟云清为该师二团长。青锋口一仗,孟云清团长若不是率残部夹尾跑得快,定会被我吃掉无疑。从此以后,孟云清便龟缩到新集据点,招兵买马,紧靠地方民团,再不敢轻举妄动。此战有所失也有所得,失去的是千余名官兵,得到的是一口青龙偃月刀。孟云清初捡起这口被自己击落的战刀时,并不认为它是宝。待他逃出虎口,细细端详时,才发现此刀确非一般,只见三尺刀锋闪闪,外加三尺鲜艳红缨,一刀砍在脚前树,大树“嚓吱”应声倒。孟云清连声称赞:“宝刀宝刀!”后来他又经多方考证:此刀乃是少林青龙偃月刀,属唐代唐穆宗三年监制,为少林十三武僧救唐王后的捐赠刀。少林寺后来之所以“武以寺名,寺以武威”,与这把宝刀有关。相传唐朝建立之初,唐高祖李渊派其子李世民(即后来的唐太宗),率兵进攻盘踞洛阳的王世充。李世民曾写信邀请少林寺武僧下山助战,以昙宗法师为首的十三名和尚,手持刀棍,率领众僧下山,解救了被王世充围困的李世民,生擒王世充的侄儿王仁则。李世民当皇帝后,赐给十三僧人紫罗袈裟,田地四十顷,水碾一具,偃月刀十三柄,大量银两,还准许少林寺容纳武僧,设僧兵练刀习武。唐太宗认为练武需要营养,还准予少林和尚开斋食肉。自此少林寺遂以武闻名。
孟云清经过一番考证,开始还对青锋口一仗阵亡的千名官兵感到惋惜,后来他也昏昏然啦。有所失也有所得,那千名阵亡官兵也不见得能抵上这一口千古传奇的宝刀!尤其是后来,他又打听到这宝刀的主人,是少林和尚出身、现任红军官员、威震大别山的许世友,不觉这刀价顿增百倍。有一份红军油印报,上面历数许世友的功劳。单说这把偃月刀,就有八百名他们的弟兄做了刀下鬼,这份油印报恰巧又从手下的士兵那里找了出来,更能证明这宝刀的“政治价值”。孟云清的头脑膨胀了,他认为若把此刀献给现任新县县长刘芳,讲明真情,割半座城池不是没有希望。他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可是那反动县长刘芳收下偃月刀后,只奖给他一座别墅,三百名人马(属反动的地方武装),以示安慰。孟云清虽不满意县长刘芳的这些赏赐,眼下在人家辖地做官,也只好作罢。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且说这反动县长刘芳和那国民党团长孟云清,一个似狼,一个赛虎,对人民百般盘剥。除了苛捐杂税和“清乡”之外,还有他们的“血洗”政策。群众的反抗,逐渐由抗租抗债运动发展到没收豪绅地主的财产和土地,建立自己的武装政权。不说别的,单说他们的苛捐杂税掰手细算,有十三种之多。哪十三种?即是屠宰捐、烟酒捐、硝磺捐、百货捐等,此外还有门牌捐、灶头捐、人头捐、房屋捐、婚姻捐、田赋捐(田赋外另加二成)、枪支捐、耕牛捐、电杆捐、剿匪捐等等,这是每户都要完成的。至于田赋,比1926年增加了三倍,而且豫省各界,已缴到1936年了。此外还有红契复验,每张契纸要收一笔钱。这还是在平常的时候,若是打起仗来,还要抓夫拉车,派草派饷。一般老百姓经过连年的灾荒和军阀长期压榨,不说没钱缴纳,就是一日两餐也难维持,所以一部分人就跑去上山落草。豪绅地主国民党还是不肯罢休,立刻组织保卫团,成立“清乡委员会”,叫民众不纳钱就纳命。
刘芳和孟云清也知道他们所采用的这些强压硬榨的方法,并非上策,于是雇佣了一批打手和走狗,组织什么党部,什么清乡委员会,到处狂叫着:“农民不要打土豪劣绅,如果将他们打倒了,没有人给你们田地耕种。”晏家河的狗党部公开告诉群众,说:“共产党叫工人增加工资,农民要抗租抗捐抗税抗债,士兵要发清欠饷,改善待遇,这是他们对你们的阴谋,不要上当。”泼陵河清乡委员会的布告蛊惑人心地说:“十龄幼女,口喊自由。三尺之童,目无长上。泼陵素称礼义之邦,一变而为禽兽之所。”这些欺骗,也就是他们给群众的“训政”工作了。
但是群众并不像猪牛那样蠢,谁好谁坏,心里最清楚。再者国民党军阀虽死到临头,神经错乱,仍要勉强挣扎一下。他们挣扎的方法,就是血洗政策(他们有一标语是“如果不组织联庄铲共会者,则血洗全村”)。他们对于反抗租债捐税的乡村,房屋烧毁十之五六。建立革命委员会的乡村,就烧毁十之八九。在新集胡子石地区,出农民不意,绑了一百五十多人,不管男女老少,一概施以最惨的死刑。有的割心挖目,有的用香熏,有的切指头,有的截足……血腥统治和白色恐怖笼罩着新集地区。广大群众在这白色恐怖中付出了血的代价。
长话短说。且说这一天上午,国民党第十三师第二团团座孟云清,要在新集城西刑场处斩一百二十七名哄抢谷物的青年农民。一大早,不少看热闹的人便拥到了这里。可谓人山人海,像赶庙会一般热闹。
孟云清,人称“孟大炮”,由于常驻新集,大人伢子都晓得他。他人矮声高,大肚子,横里竖里一样长,屁股大得像胖太太。前面军服领子上挂着三层下巴,后面脖子上露出三条胖折,活像那庙里的胖罗汉。这时只见他从县官刘芳那里接过偃月刀,目不斜视,走上监斩台,尔后向刑场扫视一周,只见人声鼎沸的刑场霎时静了下来,连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断头台上的一百二十七名“罪犯”身上。他们一大溜地立在那里,一个个五花大绑,面对敌人的屠杀,头不低腰不弯,脸不变色心不跳。
这些“罪犯”何罪之有?原来是新集的大土豪孔作怅不顾人民的死活,昨日在街头哄抬谷价。二百多位买粮的农民忍不住了,上前撕下了涨价的安民告示,并拳打脚踢了作恶多端的孔作怅,当下打开了他的谷仓。狗县长刘芳和军阀官孟云清闻讯带士兵,抓获了闹事的一百二十七名青年农民。为了杀一儆百,今天午时开刀问斩。
这时,兵痞孟云清清了清破喉咙烂嗓子,呱呱地讲了一通安民训示的话,接着,抽出那把闪闪发光的偃月刀,在空中晃了几晃,随即交给一个身着黑衣的刽子手,然后道:
“这是共产党的刀,我让你给我砍下这一百二十七名‘罪犯’的头颅,也验验这柄宝刀快不快!”
“是!”那位满脸横肉的刽子手,接过偃月刀,一个鹞子腾身,转而是“刀劈梅花”,“唰”的一声劈断了身旁的一个木桩,连声叫道:“宝刀!宝刀!”众人面对这寒光凛凛的宝刀,无不瞠目结舌。
太阳转到头顶,天到午时,忽听得“?”一声锣响,只见这名身着黑衣、满脸横肉的刽子手,咕噜噜喝完一瓶老白干,霎时兴奋冲动起来,凶神恶煞似的怪叫一声,走到打头的一位“罪犯”面前,目扫对方一眼。只见对方眼里喷火,哈哈笑道:
“有种的,杀吧!杀了我,还有儿子,儿子还有孙子,中国人是杀不绝的!”
“好吧,我就杀你个嘴硬!”说罢,刽子手忽然起刀,刀在空中划了个半圆,红缨飞展,然后直沉那人脖后。说时迟那时快,正在这时,只听一声高喊:“看镖!”
话声没落,“嗖”的一声,一把飞镖早已腾入空中,不偏不斜,直向那刽子手飞去。刽子手“哎呀”一声中镖,偃月刀“啷”一声落在地上。
刑场大哗,顷刻乱成一团。
孟云清,这次处斩的主谋者,正圆瞪双眼,喜观那打头的“罪犯”怎样刀起头落,以便显示他那偃月刀的神威,更重要的显示他自己。本来这场处斩,刘芳县长提议用“机枪点名”,他却别出新裁,执意使用偃月刀砍头。不料想,一声呐喊,孟云清被这意外的举动惊得呆若木鸡一般。霎时间,他平静了一下急速跳动的心房,从木椅上缓缓站起身来,向左右两旁的保镖挥了挥手。
这两位膀大腰圆的黑脸保镖,一个叫郭峰,一个叫熊恒。二人相视一下,壮着胆子,生怕那不长眼的暗镖再次飞出,怯生生地走上断头台一看,那名刽子手早已气绝身亡。郭峰上前踢了死者一脚,弯腰拔下胸前钢镖。带血的钢镖扎进心脏足有三寸深。望着这鲜血淋漓的钢镖,二人不禁心里说:这么超人的飞镖功夫,不是少林的飞镖师,也是江湖的艺高人!
这二人吃惊一阵,接着细瞧那飞镖,原还是一个信镖呢!何为信镖?即是这钢镖的把柄处,还有一孔,大如豆粒,内塞一信,熊恒小心拨出取下,马黄纸上布满了两行小字,上方一角还沾有殷红的血迹。
熊恒拿着这封信,快步走下断头台,上了台阶,随手把信交给侦察卫官高成龙。
这高成龙为何人?可以说,他是团座孟云清的心腹加嫡系。换句话说他也是“二团座”。常言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汉子三人帮。孟云清的好多花花点子,就是来自于他。对上他是夹尾巴狗,对下他是瞪眼狼。此人薄薄的嘴片,又瘦又小,年纪约摸有三十岁,一张脸又长又干瘪,很像一只大马猴,脑门处有几颗黑麻子,头发梢有点发黄,两边腮帮子上满是皱纹。且说他接过那血迹淋漓的信,放眼一瞧,信是写给团座大人孟云清的。他略一思索,便走上监斩台,将信呈给团座孟云清,说:
“这是镖上的信。”
孟云清忙展开阅看,字迹虽不清秀也有其特色,一笔一道皆如一堆干柴棒,顺着开篇台词“孟云清”的名字,一股脑地朝他的天灵盖击来:
孟云清混蛋:
我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恶有恶报,明智者见好就收。若要再继续屠杀无辜群众,三日内我取下尔头!
红一军
孟云清看完,两眼久久地盯在“红一军”三字上,脑门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双手颤抖,心里打起了鼓来,这因他和红军打交道多年,深知红军的厉害。他清楚红军的成分,皆由苦大仇深的青年,自愿参加,且又人才荟萃,不像那军阀兵,净是抓夫抓丁,一帮窝囊废。不说别的,青锋口一仗,他全团几乎全部覆灭,这留给他内心的创伤太大了。若要谁一提起红军,他便毛骨悚然。同时,他也知道红军的纪律,说到做到,不放空炮。他心里一害怕,就不敢再下令处斩那一百二十七名“罪犯”了。转而一想,“独一霸”县长大老爷刘芳又在其身后观瞧,自己堂堂男子汉,一团之长,竟被这一纸恫吓吓掉了兔子胆,留作后人笑柄。刘芳县长不告他私通共匪才怪哩!想到这里,他那兔子胆又重新壮了起来,决心先处斩这一百二十七名“罪犯”后,再捉拿这个飞镖行刺的“红一军”。
刑场上的人们骚动了一阵,虽不十拿九稳猜晓了那封信的意思,但也八九不离谱儿。他们猜准了团座大人复杂的矛盾心理,霎时间又静了下来,纷纷把目光投向孟云清,看他如何决断。这时只见孟云清站起身来,揩了揩额门上的几颗汗珠,装模作样,实际他心里也害怕那红一军再来一飞镖,射中他那狗命。他挥手命令左右卫兵分队簇拥着他,向断头台缓缓走去,然后弯腰捡起那把偃月刀,递给一卫兵,道:
“有勇者,给我开斩!”
“是,团座,”那黑脸卫兵应了声,实际心里也在打鼓。正当那卫兵哆哆嗦嗦再次举起刀时,又是“嗖”的一声,飞镖不知从何方向飞来,再次击中第二个刽子手,应声而倒。
“妈的,快用机枪点名!”被簇拥着的团座孟云清急红了眼,挥手下了命令。顷刻,“嘟嘟嘟——”机枪喷火发怒,一百二十七名青年惨叫了数声,接着在火舌中倾倒下来,鲜血溅红了断头台。
这就是震撼大别山的“三·一八”惨案。刑场上一阵骚动,不少妇幼长者捂起了脸,惊哭出声来。午时的阳光显得灰暗,青山俯下了首,人们心里在流泪。
孟云清目扫了这一百二十七个横七竖八的尸首,冷冷一笑,然后把侦察卫官唤到身旁,耳语了一番,又令身旁卫兵,道:“捡回偃月刀,回营!”
没容我们放枪,“红一军”便跃墙跑了。
再说侦察卫官高成龙,听了团座孟云清的一番耳语后,心领神会,主子有令,岂能不从。刑场四周卫兵撤退之前,他又慌乱地跑到断头台,进行现场侦察,摸清钢镖飞来的方向,以便大海捞针,缩小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