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人哗然,纷纷把目光移向老汉。何老汉使了一个眼色,用手一挥,道:“还不快回家去!”他说完话,抬起大脚径向左院许世友家门走去。殊不知这是何票玉的调虎离山计。原来这村确有两家名叫“许黑子”的,另一家名叫许黑子的是财主家,他前些年当过保长,在村里有一定的民愤。何票玉老汉灵机一动,把民团士兵支使到这一家,无疑是一大功。在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里,共产党代表人民的利益,人民以性命掩护共产党,这是震撼寰宇的颂歌。共同的利益把党和人民融为一体,筑成血肉长城,这就是当时我们党和人民的关系。革命的胜利,实乃民心所向。我们的革命有这样好的可歌可泣的人民做后盾,难道还有什么大山不可逾越,什么江河险阻不可通过吗?我们的许世友将军,正是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视人民为父母,为穷人打天下,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人们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这也毫不奇怪,这只不过是平常而又平常的事!
且说何票玉老汉把民团的马队支使走后,急忙来到许世友的家里。许母正在灶堂里生火煮饭,见到何票玉老汉,忙问道:
“他大叔,有事吗?”
“有事。民团要抓娃儿,不知他回来没有?”
“娃儿没有回来。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儿?”许母多愁的脸色又出现了几分愁色。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刚才民团的马队在村头要寻你们家,我把他们支弄走了。依我看,你和孩子们赶快到山后躲一躲,或到我家也行。我怕他们要再转头回来。要知道这些人野兽不如,什么事情都会干出来的。”
“那,现在就走?”
“是,现在就跟我走,就到我家去吧!”
“他大叔,总麻烦你们全家,真叫俺过意不去。”
“甭说别的啦,快随我走吧!”何票玉老汉催促道。
“那好。”许母返身回到灶前,赶忙熄灭灶火,又跑到堂屋去唤儿女们,跟着何老汉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家。
当他们赶到村西不远的大路上时,只见村南头大火腾天,火舌吞空,映红了半边天。风借火势,火助风威,毕毕剥剥,半空中偶带几颗升腾的火星。不一时,偶尔传来“救命”的呼叫声,那声音凄楚,令人心寒。随后又传来令人不安的“哈哈哈”的奸笑声,真是一个目不忍睹的可怕场面……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何票玉老汉把民团马队支使到村南头时,聂振安在马上一挥手,他们便很快包围了财主“许黑子”的家。
“许黑子在家没有?”聂振安手持洋刀,脚登马镫,耀武扬威,驱马来到院门前喊叫。
“你找谁?”许黑子的母亲小脚点点,来到院门前拉开门闩。“我找许黑子。”
“找他干啥?”
“少废话,让他快出来!”
“我就是许黑子,干什么!”那位名叫许黑子的年轻人,急忙从屋里跳出来,把母亲让到后边道。
“你不要嘴硬,你自己做的好事,还问我们?岂有此理!”聂振安说到这里,提高了声音:“快,给我绑起来!”几个民团士兵闻声上前,三下五除二,把那个许黑子五花大绑起来。
“你们冤枉好人!我犯了什么罪?我犯了什么法?”许黑子大声呼喊。
“天啊!你们不能抓人!我儿子犯了什么法?你们这样折腾他?!”许母也呼叫着,上前紧紧伏地搂住儿子的脚脖子:“我的儿子,你们不能把他带走!”
“哼,我们不能把他带走!我们还要砍了他的头呢!犯了什么罪?告诉你老婆子,是杀头的罪!”聂振安冷笑一声。
“天啊!我造了什么孽啊!”许母哭天喊地。
“甭管她,快给我点火烧她的窝!”聂振安指挥着。
这时,一个士兵打着了火镰,点燃了房子一角的草堆,很快引火上了房。接着一阵风起,长长的火舌又很快吞没了房子。许母眼见自己的房子和家具顷刻化为乌有,她在地上撞头打滚,痛不欲生。
这时,为人奸诈的聂振安,用洋刀一指在地上打滚的老太婆,命令士兵道:
“快把这疯婆子抬起,扔进火坑!”
“是!”三个膀大腰圆的士兵走过来,抬脚的抬脚,抱头的抱头,托腰的托腰,任那老婆子百般喊叫、挣扎,许黑子大呼救母也无济于事。只见那三只野兽呼号一声,把个活生生许母扔进火坑,许母“啊——”地惨叫一声,被熊熊烈火吞没……
随着那惨叫声,聂振安冷笑一阵,戛然敛笑,忙命令道:“把许黑子带上,收兵回营!”于是一群人马呼哨一声,扬长而去。
躲在何票玉老汉家的许家母女虽然没有目睹到这个场面,她们已感到后怕。若不是何老汉急中生智,怕是她们母女早没命了。她们再三感谢老汉的搭救之恩。
“他大叔,让我们娘儿几个该怎样谢你老呢!千不怪万不怪,都怪孩子自幼脾气太倔,他一人的事,都让全村人操心受怕啦!”许母道。
“世友做得对!他为大家不怕舍命,我们为他还不该尽点义务。你家的难也是我们全村人的难。莫说了,孩子的脾气倔,我倒很喜欢他。”何票玉老汉解释道。
……
二位老人说到许世友,话越来越多,竟说得推心置腹、情投意合。末了,何票玉老汉道:“你们娘儿几个在这里稍候,我出去看看风声。”
许母频频点头。许家儿女们依在娘的肩膀上深情地望着老汉抬脚出了门。这用金子换不来的情感,在残酷的战争年代里,许氏家族的亲人们过早地感受到了。正是这种过早的感受,使她们更加一如既往地支持亲人革命。也正是这种亲人的支持,使许世友疾恶如仇,视死如归。刀搁在脖子上,眼不眨心不跳!
再说何票玉老汉背剪双手,行若无事地来到村南,只见反动民团的士兵已经撤出许黑子的家。那冲天大火仍在焚烧,并无人相问,只有几个小孩子在外面看热闹。他心里暗暗骂道:“恶有恶报,真是老天报应!”
接着他又摇摇晃晃向村北走去。刚过了小东巷,就隐隐约约听到了前面一阵锣鼓响声。再往前看时,只见锣鼓响处,走来一队人马。细看一匹披红挂绿的枣红大马行在队伍之首,那马时不时昂首发出几声咴咴声,和那前面的锣鼓队的敲击声混杂一起,煞有几分喜气。再看披红挂绿的枣红大马上,驮着一位披红挂绿的官员,穿着一身崭新的民团制服,两排铜扣,耀人眼睛。三尺红绫斜挎在肩,胸前系着红绫结花,外加绿绫相衬,给人一种光彩气派。此时,他脚登黑色马靴,洋刀斜插在背,银光雪亮,给人以威武气势。他手持马缰绳,新刮的秃头上,满面放着红光,此时他目不斜视,面部上溢露出少年得志的神情。他时不时地勒缰放慢马步,那马昂首抬蹄“咴咴”几声,弥漫在村野,惹得满街筒的伢子跟着看热闹。欲问此人是谁?但听鸣锣开道者敲打一下铜锣高喊道:
“父老乡亲们!老爷朱长河缉拿许世友有功,赏洋一千,今日提为民团救国军副官,夸官游街,望众民广为宣传,乃至家喻户晓!”
随后便是铜锣“当——”的一声响。
此时,街上人越聚越多,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再往后瞧,朱长河的枣红大马后,便是两人用一木棍悬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上面标有两张白纸条,那墨迹未干的黑字分明写着:
“许世友人头也!”
“这就是共产党人的下场!”
接着这人头的后面,紧跟着八名膀大腰圆、荷枪实弹的民团士兵。他们一个个目无表情,脸色铁青,像是为这人头的亡灵送丧。
这后面的阴森恐怖气氛和前面的花红柳绿,形成了不甚和谐的强烈对比。宾不压主,顿时恐怖气氛一下子笼罩了许家洼。
许家洼倾斜了,许家洼的人们被这一铜锣声扰乱了心态的平衡,仿佛要天崩地裂,房屋倒塌。湖水翻涟,许家洼人无不悲痛欲绝。
许家洼在流泪!
流泪中的许家洼又像一座火山在沉闷中积蓄力量,等候着爆发!
许母误信儿死,痛不欲生……
且说何票玉老汉紧步上前,观看了这个使他目不忍睹的场面后,心如箭穿一般背过头来,不禁泪水潸潸。他不相信这是真的。然而事实又偏偏摆在他的面前,使他的心态一时失去了平衡、平静。
从街筒到他家虽不到百步远,他趔趔趄趄,不知是怎样回到自己的家院来的,一进家门若不是扶住门框,他几乎要跌倒下去。
“他大叔,你这是怎么啦?”许母赶忙上前搀住他,儿女们也都跑过来相问。
“不,没什么。我感到有点头晕。”老汉挥着颤抖的手道。
“要不要去请郎中?”家人又问。
“不用了,待会儿就好啦。”老汉又摆了摆手道。
这时,儿女们把老汉扶进屋坐下,存伢端来一碗白开水道:
“大叔,先喝口水压压吧。”
“好,好。”他接过碗,呷了一口水,然后道:“现在我好多了。”
“他大叔,看来你好像心里有事在瞒着俺。出了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常言道,女人心眼细,许母多少已看出点门道来。
“大妹子,是有一事,我不能不给你讲了。你要向前看,你要挺得住!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你要往好处想。”何老汉喘了一口气道。
“他大叔,你就快说吧!不管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我老婆子都能顶得住。”许母理了理脑门前的乱发,显得异常镇静自若。
“大妹子,看来友德儿(世友的小名)此去凶多吉少。”
“他大叔,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儿是娘的心头肉,许母也显得多少有些不冷静了。此时她的心弦一绷,好像断线的风筝。并不是她言不由衷,难怪慈母一片心肠啊。
“大妹子,你不要急,要冷静。友德出事啦。”何老汉耐心相劝。他像走钢丝一样谨慎,他不敢把事实真相全盘托出,怕是老人受不住这突然意外的打击,但是他又不能不说。
“他出事了,出了什么事?”当娘的心总是往好处想,她不忍心往坏处想。
这时,街上的锣鼓声又一阵阵传过来。何老汉停了停又说:
“敌人已经把他抓去了,向他下了毒手。”
“我的天啊……”许母如五雷轰顶,顿时昏了过去。丈夫殁后,儿女是她的心肝,是她的精神支柱。人活一口气,没有儿女便没有她。此时,她整个精神崩溃了。在跟前的存伢和仕德赶忙上前扶住她,急切地呼唤着娘。爹去世了,他们不能没有娘啊!
“娘,你醒醒!”
“娘,三哥会回来的!”
“娘,你不能扔下我们啊!”
……
许久许久,许母才睁开了双眼,紧紧地抓住何票玉老汉的手。这时,知心知己的老汉道:“大妹子,你哭吧,哭出来才能痛快!”
许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仕德、存伢也跟着哭了起来。这哭声之痛,是对天的控诉,也是唤儿的一片深情。许母哭了很久很久,才停了下来道:“孩子们,咱们都不哭了。”儿女们见母亲敛住哭声,也都纷纷停了下来。这时,街上的锣鼓声渐渐远去。何老汉道:
“哭怕是哭不活了。眼下的问题是得想个万全之策。依兄弟之见,你和伢儿们暂且回家等着。常言道,活是咱家人,死是咱家魂。我去找一找长辈人,商量商量如何把友德尸首劫回来,埋在咱的祖坟。”
“他大叔,你老想得周到。我们娘儿们也不知怎样办好?他爹不在,一切都让你操心了。”许母怀着谢意地说道。
“都是自家人,还分什么你家我家。那就这样办,咱们一起走吧。”
许母应了一声“好”,便和何票玉老汉走出院子,各寻各的事。
母子重逢说情由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不平静的许家洼随着夜幕的来临渐渐地结束了一天的喧嚣,恢复了宁静。然而那投入人们心田的涟漪,怎能随着夜间的宁静而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