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告慰读者,她并没有死。然而她又在哪儿呢?在生和死的选择上,她以自己特有的机灵和倔犟,也就是在敌人屠刀即将触到血肉身躯的霎间,她虽看到了死神的可怕,可是她没有理睬它,只打了个照面,便挺了过来。“好险啊!”事后她才感到虚惊一场。此时,她已精疲力尽地躺在山坡上。理智的错乱,使她再也找不到她和哥哥分手的那片松林。她对那片松林寄托着希望,要是能找到它,也便是找到了生的起点。“哥哥啊哥哥——”她以自己的身心呼唤着哥哥——许世友。在这危难关头,她觉得只有哥哥能够救她。可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斗争的残酷,使她不能不想到哥哥会不会发生意外,这意外包含她自己的绝望。想到此,她不得不流泪了……
且说许凤伢和哥哥分手后,在松林待了半天,不见哥哥回转。她多少有点迷惘,此时肚子也饥肠辘辘。她吃了一把松籽,又感到口渴难耐……等啊等,难耐的煎熬!
等啊等,日头从东转到西,不见哥哥的身影!
等啊等,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她想到了哥哥是否出了意外!
与其坐等此地,不如下山寻找哥哥的踪影。想到这里,她再等不下去了,便站起了身,乘着夜幕降临下了大山。
大别山是偌大的,到处有草木,到处是山石。再加上夜暗,她很快迷失了方向。她没有找到福田渔场,而错投了另外的一个村子。
这个村子不大,四周傍山,名叫董家湾,掩映在深山中的小小山村,格外寂静,并且充满几分神秘。当她打听到此村不是福田镇的时候,她的心好一阵沮丧,不免带有几分后悔。她想重新回到原来的松林位置,可是夜暗如墨,已不辨山路方向……
怎么办?许凤妹有些进退两难了!
一不做二不休。许凤妹就是许凤妹,她有她自己的个性——宁愿前走百里,不愿后退半步。于是她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挺身向村中走去。如今落难异乡的她,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想找一平民百姓家暂且栖身,以便天亮再作别论。
她来到村头,一排篱笆拦住去路。篱内是一个庭院,院子是东西长而南北短的一个长方形,院门在南面,南房两间,紧靠着街门,而北房三间面对着南院墙,房后便是野地了。野地里长着翠绿的修竹。
许凤妹绕过篱笆,来到前门,敲了两下门,北房中便走出一位头发银白而显得慈祥的老太太,五十多岁的年纪,蒙着一块青布头巾;长了一副大骨架,高个儿,方脸盘,一双眼睛也不昏花。她小脚点点,来到前院,拉开门闩,开了门。
“姑娘,你找谁?”
“大娘,您好。”姑娘开口道。“俺想到福田镇,可是迷了路。天色已晚,俺想借住一宿,望大娘施舍帮忙。”
老太太把姑娘浑身上下打量一遍,此女蛾眉带秀、凤眼含情,只是衣着破烂一些,心想也是一位贫家姑娘,于是便道:
“姑娘,进院吧!”
“大娘,多谢您老,给您老添麻烦了。”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老太太把凤妹引到屋里,端上茶水,二人说了一阵家常话儿。这时凤妹才知道此家姓丁,家有三口人,老大娘的丈夫早逝,剩下一儿一女。儿子名唤丁秋雨,在外做差事;女儿名叫丁秋金,年龄和凤妹一般大,在家陪着母亲种田、收拾家务。
“姑娘,那你就跟俺秋金一起睡吧。”老太太安排道。
“那好,我和姐姐一起睡。”凤妹主动当妹妹。
“我的床在里间。走,咱们一起铺床去睡吧。”秋金也落落大方。说完,便和凤妹来到里间屋。二人很快铺了床。“妹妹,你就躺在这外头睡吧!”秋金道。“好吧,姐姐。”凤妹应道。二人脱鞋上了床。老太太又来关照一阵:“姑娘,快睡吧!天明还要赶路。”凤妹说了一些谢意之话,老太太便吹灯带上了门。
秋金很快入睡了,可是凤妹怎么也睡不着,眼皮像是有个小松针支着,身子像翻烙饼一样……
鼾睡别忘槽上的马,无事也别忘身旁的刀。也许她对今天的事感到别扭;也许她人生地不熟,新来乍到;也许是姑娘的心太细,想事过多,以致半夜时分还没有入睡。她刚要入睡,朦朦胧胧,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接着传来开门声。
……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秋金在外当差的哥哥丁秋雨回来了。凤妹贴着门缝往外一看,把她惊住了。灯光下,只见那个人细长的个子,穿着灰色长袍,纹褶分明的礼帽,压在狭长的秃头上,脸皮雪白,以致脖子上的血脉清清楚楚地现出来,像一根根青绳子。
却说丁秋雨这人,早年跑生意,现在乡公所当警官,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身旁有八个警棍归他管。今天,他为缉拿许世友兄妹二人,顺路回到了家里。此时,他正要回前屋休息,猛听到母亲告诉他家里来了个生人。他立刻警觉起来,便小声道:
“这人是男是女?”
“女的,二十来岁。”
“穿的什么衣服?”
“碎花白夏布短衫,白夏布长裤。”
“是不是瓜子脸?脑后有一条长辫子?”
“一点儿不错。那你认识她?”
“正是我们白天要抓的那个人。”秋雨简直要跳起来:“娘,只要砍下这人的头,到乡公所就可以换取五百大洋的银票。这可是一笔不小的生意。娘,你说干不干?”
“……”娘没吭声。
“娘,常言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可是苍天有眼,送上门的肥肉不吃,过时可别后悔呀!”
“这、这……”娘犹豫了。
“娘,你要知道,儿子在外当差做事,人前低头人前求,寒风刮太阳晒,还不是为挣几个钱餬口?这五百大洋,怕是儿一辈子也挣不来啊!有言道,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横财不富。娘,你就认可了吧!”
“那,那……那你就看着办吧。你妹妹睡在里头,这姑娘睡在外头,可别弄错了。”娘道。
好人不听人教唆。原来这位外表像个慈善婆子的老太太,也是个铜臭熏心、见钱眼开的人。钱能使人心变黑!孔雀的羽毛虽然美丽,但孔雀的胆会毒死人。处在异地他乡的许凤妹落难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且说母子的这番小声对话,自以为得意,然而却被未入睡的许凤妹听到,随着对方的磨刀声起,她不禁心惊肉跳。片刻又镇静起来,残酷的斗争使她认识到,镇定自若比金子都金贵。惊慌会使自己丧失理智、招致大祸;镇静会使自己化险为夷,起死回生。
此时,阎王不怕鬼瘦,磨刀声又起……
许凤妹翻身坐起。逃吧,事情已来不及;不逃吧,难道等死!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走,又不允许她多想。许凤妹啊,你该怎么办?是死是生?是生还是死?……
就在这时,许凤妹在床上翻动,把正在熟睡的秋金弄醒了,她睁开眼睛一看,见许凤妹还坐在床头。她迷迷糊糊地问道:
“你怎么还不睡呀?”
许凤妹答:“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我怕。”
“怕什么,瞧你这么胆小。来,咱们换一换吧。你睡里头,我躺在外头。”
“好的。”
就这样,秋金也就稀里糊涂地和凤妹换了位。
秋金躺在外头后又很快地入睡了。外面又传来了磨刀声,片刻又是脚步声。许凤妹把心悬起来了。
脚步朝里间屋走来,那声音很轻很轻,可是落入许凤妹耳中,却如雷贯耳,震着她的心扉。直待那大汉在秋金头前站定,她才稍喘一口气来。
黑夜里,只见黑心大汉突然举起了寒气逼人的菜刀,霎时间,刀落头断。接着,大汉将姑娘头颅装入麻袋。在黑心人看来,这不是头颅,这是五百大洋!继而,那大汉又将姑娘尸体转移到后院……
凤妹机灵心细,趁那大汉转移其妹尸体之机,便从床上腾起,逃出丁家门,遁入夜幕……
“娘,我把她杀了!”处理完尸体的秋雨走到娘的床前。
用被蒙头的娘,这时探出头来:“你妹妹胆小,快收拾一下,别吓着了她。”
“娘,你放心吧。”
大汉走到里屋,点上油灯,只觉眼随灯跳。待他收拾完一切,端灯上前给妹妹掖被时,才发现没有了妹妹,心想大事不好。他急三火四地打开麻袋辨认时,“啊呀——”一声,几乎晕倒在地。
老太太听到喊声,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小脚点点,慌慌颠颠跑了过来,问道:“儿啊,怎么回事?”
“娘,你打我吧,我把妹妹杀了。”儿子说完“扑通”一下跪到母亲面前。
母亲听到女儿秋金被错杀,顿时昏天黑地,“哇”的一声放声大嚎。儿子上前紧紧扶住母亲,母子相抱,痛不欲生。哭声是对良知的召唤,做人不能没有良知。黑了心肠的人,害人必害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历史的规律早已向人们证明这一点。
黎明时的山野,又换上新装。在蒙蒙亮的天幕背景衬托下,那突兀高大黑黝山峰的轮廓也就显得更加清晰了。西面,那月亮沉下去的地方,也有着一道亮亮的光圈,但是这光圈却渐渐地暗淡下去,一会儿,就被东边那渐渐扩大的白光所溶化了。晨星开始稀疏起来,远处,在那沉静的山谷中,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洪亮的鸡叫声。
当曙光开始照到山坡上许凤妹横躺的身躯时,她蜷缩一下身子,继续向前爬去。顷刻,她又倒下,昏了过去……
许凤妹从丁家逃出时,已是午夜时分。天空如墨染,大地灰蒙蒙。刚才的惊慌使她失去了对夜暗行走的害怕,只顾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跑。乱藤绊不倒飞奔的金鹿,狂风吹不断雄鹰的翅膀。她绊倒再起,起来再走……想逃得远远的。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多少山路,她渐渐觉得脚步沉重起来,两腿似坠了一个沙丘,也不听使唤了。心急方知脚步慢。人到了极度疲劳之时,连抬脚之力也没有了。她眼前金花直冒,身子趔趔趄趄,不觉瘫倒下来,但是理智还是一直催唤她:“向前跑!”她不得不改作爬行,十指磨破,血染山石,她全然不知。顷刻间,她连爬行的力气也全无了,昏倒在地。
……
曙色重射到她身上,晨风一吹,她又清醒过来,只见茫茫林海,岂有山路,她不觉又绝望起来。她又想到了那片和哥哥分手时的松林。顿时,哥哥在松林旁等待她那焦急不安的面孔,以及骂她不该离开松林而去的埋怨声……立刻又一阵阵地显现在她的脑际。
她不觉又向前爬去。心想找到了那片松林,便有兄妹的欢乐,便有生的希望。爬,再爬。爬不动了,她便呼喊哥哥的名字。
且说当事者糊涂旁观者清。岂知那片松林就在她的左面,近在咫尺,不足百米了。
艺高人胆大。许世友面对死神,从容自若。
却说英雄许世友扮装老太婆,躲过警棍耳目,和李得顺来到一片山林处,二人坐了下来,歇息片刻。脱险后的许世友不禁连连感激李得顺,道:“今天多亏小弟帮忙。没有你,恐怕我许世友早被他们抓去换大洋了。”
“大哥,此话怎能这般讲!要论帮忙,还是您替俺报了杀父之仇,刀劈了‘彭大头’,那才真是帮了大忙,俺为您做了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大哥,您见外啦。”
……
二人说了一阵话,欲要分手,只听山脚下喊声四起。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抓住他,换大洋!”
“快,合围起来!”
……
许世友站起身,望望四周,借着灯光见有几个警棍打着灯笼,端枪在山下号叫,并没有在意,因为他知道此时不是彼时,放虎归山,谅他们也难以寻找!只不过瞎叫唤一阵,虚张声势罢了。然则许世友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山下的敌人竟鸣枪聚兵,越聚越多。霎时间,方圆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山丘,四周竟布满了黑压压的民团士兵。许世友不觉警惕起来,他再次站起身,透过丛林向四周张望,映入他眼帘的是,敌人三步一卒两步一兵地已将山丘团团包围起来。他们一个个躬着腰,嘴里吆喝着,互相壮着胆向山上冲来,包围圈越缩越小。顷刻间,民团头目喝令声、民团的士兵用刺刀挑草的开路声,以及他们的喘气声……又一齐涌入许世友和李得顺的耳中。
“许大哥,你说怎么办?”李得顺有点沉不住气了。
“莫怕!人死算什么?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我许世友已拼杀了他们八条人命,说实在的,也够本了。不过,你不能死,家还有老母,我得好好掩护你。”
“大哥,你不怕死,难道我还怕鬼!咱们兄弟虽不能同生,还不能同死!”得顺经许世友一番话,不觉胆壮起来。
“得顺,随我看。”许世友把手指向了左前方的一棵古松,道:“你看它枝叶繁茂,严严实实,足可以藏下你。快上去!我从右边突围,以便掩护你。”
“大哥,你不能这样!要藏你先上古松,我去突围掩护你。”李得顺不容许世友分说,便向右边孤身突围。
“危险!”许世友一把没有拽住李得顺,他已跑出了十多步远开外。许世友万般无奈,把腰中的两把短枪扔给了李得顺一把。“得顺,接住这把盒子!”
这时,山下敌人喊声愈来愈近,情况十分危急。许世友望着李得顺的背影,等他跑出五十米开外时,自己首先朝空中放了枪。
“砰——”枪声在山涧回鸣。许世友放这一枪的目的十分明白,他是为了掩护李得顺突围,把敌人的火力引向自己这边来。
白马变不了原色,黄金改不了本色;人美的是灵魂,鸟美的是羽毛。伟大的战士,人民敬仰的英雄,在血和火的考验中,在生和死的选择中,总是把危险留给自己,把希望留给别人!这和那些在敌人的白色恐怖下,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大别山高耸,那是战士的脊背;大别山烽火不息,那是战士的心血浇灌!真理不会消亡,永远闪着光亮!许世友,我们民族的铁汉子!
人凭志气虎凭威。且说英雄许世友遇事不慌,他朝天鸣了一枪,只见敌人闻讯蜂拥而来,面对死亡,他不禁暗自高兴。
“他在这儿!他在这儿!”
“快,抓住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