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下,院子显得明亮、整洁。西墙边的鹅鸭圈用石灰涂抹得雪白,鹅鸭刚刚出圈,跑得满院子都是,“嘎嘎”地叫着;东墙边的茅柴堆得齐屋檐高,顺墙根有一间房门紧闭的小草屋,门口垒着锅灶,虽然与整个院子有点不协调,但也收拾得清清爽爽。院里一棵老藤萝,缠在红荆树上,老藤萝长得很茂盛,倒把红荆树给缠黄了。老藤的叶子又密又浓,使那屋前又显得很阴暗。
许世友刚走进院子,遇见一位姑娘从屋内出来,手端面盆,正要往外泼水,猛然瞅见一位要饭花子进来,忙停下手来,心想晦气。
“春姑娘,你还认识我吗?”许世友随手摘下斗笠,露出那圆圆的脑袋和一双带笑的环眼。
“哦,你是许大哥。”春姑娘泼完水道:“看你这一身打扮,叫我差一点认不出来啦。快,快到屋里坐!”
“好好好。”
“爹,许大哥来啦!”春姑娘掀开带图案的竹帘冲屋内喊道。
梁景心今年五十四岁。标准的渔民打扮,光着头,半短不长的褂裤,赤着脚,后腰上插着旱烟袋,女儿给他缝的烟荷包搭拉在屁股上,像钟摆似的两边摆动着。此时他正收拾渔具,准备下湖捕鱼,听到女儿的喊声,忙起身走过来。
“啊——,是许队长。你怎么来啦?”
“看我这身打扮,你就晓得,我今天是遇难了。他们要抓我,特跑到阿伯这里躲避。”
“噢,是这么回事。”老汉放下渔具,道:“快到里屋坐!快到里屋坐!玉春,快给许队长倒茶。”
“好的。”女儿应了一声跑回了厨房。
接着,梁景心便把许世友让进里面,双手颤颤地拉上窗帘,便交谈起来。
二人交谈不到十分钟,许世友便从对方的言语和神色中,窥探出一种使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严重的白色恐怖,无情地考验着每一个人。在革命转入低潮的危急关头,有的人公开叛变,有的人暗里投敌,有的人自动脱党,还有不少人悲观了,消沉了,失望了。但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和革命者,在敌人的屠刀面前并没有怯弱和动摇,而是更加紧密地团结在党的周围,继续领导人民坚持斗争。显然,坐在对面的梁阿伯过去曾是他崇敬的一个人。可眼下呢,他属于哪一种人呢?他琢磨不透。他不愿把对方想得很坏,然而事实又不能不让他想得很坏,甚至怀疑对方已经投敌叛变,心里暗骂对方是“软骨头”来了……
许世友的怀疑并不是无端的。然而事实又是怎样的呢?只有对方心里最清楚。汪精卫于7月15日在武汉叛变了革命。宁汉合流,国共分家,国民党反动派对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实行全国性的大屠杀。霎时间,腥风血雨笼罩了黄麻地区,敌人叫嚣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掉一个”,大肆捕杀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作为首批遇难者,梁景心被抓了起来,关在县府里的大牢里。敌人的严刑拷打终于撬开了软骨头的嘴。肉体的疼痛折磨连着精神的崩溃,使他供出了党组织和他的战友名单。他本想遮遮掩掩,然而精神的崩溃,犹如蚂蚁溃大堤,一发不可收拾。在惨绝人寰的毒刑面前,他彻底出卖了同志,包括当时还没入党的许世友……敌人看他再榨不出一滴油来,便把他放了。但是须有一条保证:要和他们保持密切联系,发现可疑的人立即报告,否则要他的命!这软骨头也只好应下来。今天许队长破门而入,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的心里不免打起鼓来:是立即报告还是顺顺当当地送他出去,寻找自由?他拿不定主意。但是一想到那“老虎凳”和夹棍伺候的可怕,他的精神又崩溃了。在和许世友的交谈中,他精神几度走神……
鼻子闻得出檀木香,眼睛看得清毒蛇吐芯。许世友已意识到事情的可怕,于是他连春姑娘送来的茶水也没沾嘴,便站起身来,道:
“景心同志,我告辞了!”
“怎么,你刚才不是说,遇难了,要在这里躲一躲吗?”实际上许世友的突然决定也大出梁景心的预料,此时,他的心也急剧地跳动起来。在一霎间,他也意识到了一种使他讲不明白的可怕的东西……
“是的,刚才我是说要在这里躲一躲,不过现在大可不必了,告辞。”许世友首先伸出手来。
“不,你不能走!要走,你也得吃一顿饭暖暖肚子再走。”梁景心说到这里,马上又道:“许队长,今天我看你有点精神反常,是我待你不周,还是别的……”
“莫说了,你我心明如镜。改日再拜!”许世友把改日再拜的“拜”字咬得很重很重。梁景心也略领其意,因为他知道一身少林武功的许队长的厉害,尤其是那把鬼头偃月刀的厉害。
“你要真是见外,我也不留了。要知道,是你无情,不是我不义啊!”梁景心也把球踢给对方,言下之意,他梁景心也不是好惹的。
出了梁景心的家门,许世友的心碎了。
他本是高高兴兴或者说满怀信心而来,没想到却是扫兴而去。此时他的心里犹如倒了五味瓶,酸辣苦甜不是滋味儿。革命处在低潮,昔日以诚相见的战友,那些漂亮的言辞、慷慨激昂的演说,今日看来,都是他妈的做作!他想骂娘!这些切肤之痛,半个世纪过去,他成为将军后,也永远没在他心头泯灭。正像他堂堂的大汉做人一样,光明磊落,一身正气。正像他不喜欢阿谀奉承、花言巧语的人一样,永远不让这些小人做官的企图得逞。因此他遭到暗箭中伤、种种非议,然而他是坦然的。他有他的信条:花言巧语尽管甜蜜亲切,但是总抵不过真枪实弹的考验!战争固然残酷,但它又是一面照人的镜子。
却说被天狗吞吃了良心的梁景心,在许世友前脚离开家门之时,后脚便到镇公所报了案。镇公所所长名叫刘玮,刚才他得到通知,要缉拿许世友和其妹许凤伢归案。通知是他在县政府当县长的哥哥刘英派人转来的。当然缉拿许队长不会让他们吃亏的,白纸黑字,赏洋五百。此时,刘玮又接到梁景心的报案,不禁暗暗心喜。
“是你亲眼看到,还是别人说的?”刘玮审视着梁景心。
“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刚才,他亲自到了我家,我留他不住。他刚走出门,我便来到了这里。”做贼心虚的梁景心生怕别人说他是撒谎,全部兜了出来。
“只要抓住许世友,这五百大洋咱们二一添作五。”刘玮接着又道:“你也别回去啦,和警察们一起搜捕!”
“这……”梁景心有点为难。
“这,这什么?共产党认共产党,眼睛准是没错的!”
“那也好。”梁景心虽然应诺下来,却没有勇气。也许他的黑心被良心所谴,被他初入党时的漂亮宣誓所责。事到如今,只能听其自然也。
霎时间,镇公所前的警察和摩托车疯狂地吼叫起来,那声音刺耳,敲着梁景心的心跳。
这时的许世友,已从梁景心家转移到福田镇西头北巷。他刚从一家店铺里喝了一碗米粥,放下饭碗,抬脚出门,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背后传来喊声:“客家,慢走!”
许世友转过身来,见店主人风风火火跑来,以为自己喝粥没有付钱,便道:“那钱,俺已留在了桌子上啦。”说完用手一指。
“别误会,客家。”店主人说完来到许世友面前,道:“您是不是上半年那个杀死‘彭大头’的许队长?”
“在下便是。”许世友点一点头。
“彭大头亲自杀死了我的老父,您给俺报了深仇,解了大恨!小的特向您谢恩,请受小弟一拜!”店主人说完,不容对方推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话说这店主人,今年二十三岁,名叫李得顺,外号叫李光腚。他们家祖上就很穷。他的父亲一辈子给地主打短工,顾了上顿,顾不了下顿。吃都吃不饱肚子,哪还顾得上穿呢!一家三口只有一条裤子,剩下两口不得不光着腚。唯一的一条裤子谁外出谁穿。这天,父亲要到地主家干活,把裤子穿走了。可是偏不巧,小得顺得了急病,母亲不得不光着腚去请郎中。从此,其母光着腚请郎中的事,传遍了屯子。李得顺的名字没得叫了,都叫他李光腚。李光腚是个孝子。去年他父亲被“彭大头”打死后,他就想寻机报仇。后来传来了喜讯,仇人被许队长杀了。他一拍大腿,高兴得不得了。母子连夜商定,一定要当面感谢许队长。
“可许队长我不认识他呀?”李得顺对着母亲说。
“他家在许家洼,你就直接到他家去嘛。”母亲道。
就这样,李得顺跑了几十里山路到了许家洼,可是许世友不在家。他不甘心,又去了两趟,还是扑了个空。后来,缉拿许世友的“通缉令”贴到福田镇,他便把上面的照片偷偷地撕了下来,心想一定要找到许队长。今天,许世友来店里喝粥,他感到很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猛然间,他想起来了,便叫住了他。
“莫要这样!莫要这样!”许世友扶起跪在地上的李得顺,道:“我许世友身为共产党员,为民除恶,顺从民心,理该如此,何要一拜!”
“许大哥,今日相见,三生有幸。既然你来了,至少要住上三日。我们母子要好好地款待款待你啊。”李得顺紧握许世友的手。
“他们要抓我,我岂能再连累你们母子!”
“今日说什么你也不能走!你要走的话,小弟给你跪下了。”李得顺欲要跪下,被许世友拦下,“那好,今天我住下。”在李得顺的诚心劝让下,许世友重回到了店里,拜见了得顺的老母。全家人甚为欢喜。
正在这时,街上的摩托声吼叫起来。李得顺出门看看风声,只见全镇被封锁,正在追捕许队长。
“许大哥,我看你进后院躲一躲吧!”李得顺随手关上了门。
“莫慌,他们还来不了这么快。”许世友镇定自若。
“我看就藏在后院的地窖里吧。”得顺母亲道。
“大娘,把你老的衣服脱下,让我化化装。藏到这里不是办法,我得逃出去。”许世友此时想到的是他人的安危。
“那好,那好!”老人应道。
片刻,许世友化了装。二十岁的棒小伙,顷刻间又成了一位头顶黑巾的老太婆。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快开门!快开门!”那声音不免带有几分粗狂和野性。
“许大哥,事不宜迟,快到后院躲一躲吧!”李得顺几乎是求着他。
“他大哥,快躲一躲吧!”得顺娘也央求道。
“大娘,莫要怕!您去开门,一切由我来应付!”说完,他便从后门退到墙根的烟筒旁,他向上扫一眼,纵身腾起,“噌噌噌”,霎时顺着烟筒上了房顶。以烟筒为掩护,从腰间偃月刀旁拔出枪,以枪口监视屋后门……
再说得顺娘小脚点点,来到房前门,“吱吜”一声拉开门闩,警察队蜂拥而进。
“快进后门,到后院搜!”警察队长用眼一扫屋内,指挥道。
接着,警察队的八名警察又从屋后门蜂拥到后院中央的空地上。这时许世友居高临下,八名警察都在他枪口的直射距离之内。“哒哒哒——”
“哒哒哒——”
许世友的两梭子弹射出去,八名警棍,横躺竖卧,应声而倒。这时,许世友纵身跳下房来,不慌不忙走到大娘跟前,道:
“大娘,让您老受惊了。”
“孩子,快逃吧!逃得远远的!”得顺娘说完又道:“得顺,快给你大哥带路!”
“娘,我走了。”得顺应了一声,便和许世友旋风般地走出了家门。
他们俩穿街走巷,片刻工夫来到渔场南头。这时渔场已被封锁。前方的石桥上,三个警棍正在盘查着过路行人。得顺道:“咱们再寻一地方过吧?”
许世友道:“恐怕都是一样,依我看,就从这里混过去。你看我不是化了装嘛!咱们以母子相称,你前方带路,我在后面紧跟。”
“要得。”李得顺应了声,阔步前走。二人相距三至五米。且看那许世友学起老太太走路,颇有几分功夫。他头顶黑巾,摇摇晃晃,走得很慢。尽管得顺在前面催,他仍是不紧不慢,但又始终和得顺保持三至五米的距离。
不一刻,得顺来到石桥跟前,有意向后面喊了一声:“娘,快跟上,咱们快过桥!”接着,他又掏出一包烟,抽出三支,递给那些警棍,一人一支燃着,然后道:“我老爷病了,我送我娘去前村瞧看老爷!”
那三个警棍,点上了烟,随后扫了一眼,见是个“老太太”,遂不介意,道:“快过吧!”
“好的!”得顺应了一声,转身跑过去,搀着“老娘”向桥上走去。随后,他们便安然无恙地离开了石桥,转入山林。当后面觅脚而来的警棍小队长追到石桥处,询问那三个警棍,有无一个“老太太”在此经过时,三个愣头愣脑的警棍,顿时瞠目结舌,惊慌失措起来。
“娘的,都是饭桶!”随后,那小队长又斥道:“你们都愣着干啥!还不快追!”
于是,他们慌慌张张向前追去。岂知许世友转入山林,犹如巨龙腾入大海,安能觅见踪影。
坡更陡啊山更高,青山寻妹情更长
坡更陡啊山更高,
青山寻妹情更长。
“凤妹,你在哪里?凤妹,你在哪里?”许世友用心灵呼唤着妹妹:“记得我们兄妹分手时,你曾说,你一定在这山林旁等我,我不回你不走,不见不散。可是,可是茫茫的山林却没有了你的身影。问青山,青山高耸;问长风,长风猎猎;问林海,松涛呜呜。”
“妹妹啊妹妹——”一个声音在青山间回荡,它呼出了对妹妹的一腔深情。
在白色恐怖、残酷非常的斗争中,他不能没有妹妹,他需要妹妹更多的支持。正像他一样,妹妹也需要他,才能走上革命道路。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多一个对革命赤诚的人,胜利就更有希望!然而,残酷的斗争事实,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几天的寻找,几度的奔波,使他不能不绝望,使他不能不想到妹妹此时在阴不在阳……
想到此,许世友的心碎了。
许凤妹从丁家逃出时,已是午夜时分。
令人担心的许凤伢的情况又是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