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透骨的夜风吹来,躺在山洞里的凤伢缩蜷了一下双腿,又睡着了。
她太累了,她做着噩梦……
她为三哥能成为党里的人而高兴。三哥太能干了,她崇拜三哥,更感到自己的不足。她能为党做些什么呢?在三哥指导下,她参加了农会,开始做妇救会工作。“放脚”,她是第一个;剪辫子,她也带了头。过去,她连春节放鞭炮都捂耳朵,现在她也能双手使唤双枪了。那枪法之准,瞄眼不打眉毛,足令农民自卫队的神枪手小杨子吐舌。人们送她“双枪神姑”的美誉,她是当之无愧的。为了向三哥学点防身功夫,她曾暗暗地洒下了多少汗水!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她那一套少林拳脚颇有些真功。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那梅花桩功、摘星换斗、倒拽九牛尾、出爪亮翅、九鬼拔马刀、三盘落地、青龙挥爪、卧虎扑食、打躬式、掉尾式,凡此等等,足令人眼花缭乱。
一日,母亲唤她到河铺街上打瓶醋。凤妹高高兴兴地去了,很快来到小店打了醋付了钱,然后手拎醋瓶风风火火往家赶。路过街心闹市,人流拥挤,不慎将米醋弄脏了一位恶汉的衣服。恶汉大怒,伸手照凤妹面部连击三掌,皆未击中。凤妹连连施礼谢罪,承认自己有失。恶汉见三掌不中,更怒,再上腿踢去,凤妹大呼:“弄脏了你的衣服,我向你赔礼,为何要置俺死地。”凤妹一边恳求,一边退避道旁。这时看热闹者越围越多,竟有百人,密不透风。那恶汉见人多势众,更有恃无恐,好像要有意逞逞威风,显出几招,让人叫绝,他大步赶上又是一脚踢去。
强弱相争,人们心里的天平总是倾向弱者的一方,市井众人皆为贫家弱女子捏一把汗。这时路人个个胸怀不平,心想:此乃区区小事,且彼系年幼弱女,又连连作揖谢罪赔情,何以一击再击。若真击中,女子终生残废,够可怜的。好心人出来劝解,恶汉不依,又踢去一脚,凤妹侧身躲过,脚触壁,因击过猛,墙土纷纷落地。恶汉上脚再踢,凤妹再让,至三踢时,凤妹微侧身,顺势以左手将其脚轻挑拨起,右手并两指在恶汉足底一击,恶汉顷刻倒地,不能动弹,唇青面白,疼不可忍。恶汉被人搀扶而去,众人无不吃惊地为这位女子喝彩。从此,凤妹的名字便掠过这山坳,在七乡八坪传开,再加上有人故意添枝加叶,名噪一时。民团听了慑怕,人民听了壮胆!
然而凤妹并不以此满足,她在向组织靠近,按照党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要像哥哥一样,成为党里的人,为穷人扬眉吐气打天下而献身。
青藤靠着山崖长,羊群走路看头羊。在凤妹的热心组织下,七乡的姑娘们纷纷走出灶台,给部队做“拥军鞋”,给农会提供情报,成为了农会的“千里眼、顺风耳”。
多么可恨啊!没想到这次她们姐妹三人到紫云去送情报,非但没有送出,反而被抓。她的两个要好的伙伴竟遭毒手,死于非命。想到这里,她不觉泪水潸潸……
那是什么?一张狰狞的面孔,一个可怕的场面……
刽子手把她的褴褛的衣服剥下了;有人穿着皮鞋走过来把她的手和脚捆在特设的十字木架上,接着又把绳套套在她的颈上。一个穿着制服的副官拿着他那雪亮的洋刀在她们眼前挥了挥。民团司令向刽子手打了一个稍等的手势。
勇敢的凤妹,利用这个机会向着围观的男女农民大声清脆地喊道:
“唉,同志们!你们为什么愁眉苦脸地看着哇?你们壮起胆子来,奋斗吧,打坏蛋捣民团,放火烧他们,用毒药毒死他们吧!”
旁边站着的刽子手挥动了手,不知是要打她,还是要堵她的嘴,可是她挡开他的手继续说:
“我不怕死,同志们!为自己的人民而死,这是值得的啊!”
刽子手们急躁地望着民团司令,民团司令就对摄影师喊了一声:“快对光,死前给她留一纪念!”
凤妹又转过脸来对着民团司令和士兵们大声喊道:
“你们现在绞死我,可是我不是一个人。我们是四万万人,你们不能把我们全绞死。有人会替我报仇的。不要说别人,我三哥许世友的偃月刀就不会饶过你们!趁着还不晚,快投降吧,胜利迟早是我们的!”
“凤伢子,你喊吧!你不是武功很强吗!我看你能强到哪里去!”刽子手扯紧了绳子,绳套勒紧凤妹的咽喉。在弥留人世之际,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呼喊:
“永别了,同志们!奋斗吧,不要怕!三哥和我们在一起!三哥一定会来到!……”
后来,她竟喊不出来了。
“凤妹,快醒醒!三哥在这里!三哥在这里!”许世友摇晃着妹妹的肩膀。
“三哥,俺做了个噩梦,敌人要绞死我,我喊啊怎么也喊不出来。”凤妹甜甜地一笑。虎口脱险,化险为夷,怎不令她高兴呢!当然应该感谢身旁的哥哥。若不是哥哥相救,她也正像噩梦中的情景一样被绞死了。
“好妹妹,饿了吧?”许世友唤道。接着,他把刚采摘下来的一帽筒山枣、毛栗、核桃推到凤妹面前。“快吃点,填填肚子。”
“要得!”凤伢坐起身来,随手拣了一颗山枣填到口中。是啊,深夜哥哥为摘这些山果要攀多少树啊!想到哥哥的好处,她的心一热,眼泪差一点儿流出来。“三哥,这枣真甜!”
“那你就多吃些吧!不够三哥再去给你摘。”许世友把盛山果的帽子往前挪了挪。
“三哥,你也吃吧。”
“好,我吃。”许世友拣了一颗毛栗,正要咬,他想起了挂心的事。于是向妹妹问道:“凤妹,我出来多日,家里咱娘身体好吗?”
“说起她啊,她身体好着哩,整天价闲不住。听咱娘说,这几天她要给俺找个三嫂。前半月,媒婆姨母已到了咱家,说姑娘那头已经同意啦。咱娘还要征求你的意见。到时候,三哥你可不要牵着不走打着走哇!”凤妹说完嫣然一笑,她那杏眼紧紧盯着哥哥,看他怎么说。
“难为娘一片好心。可是三哥已是出家之人。三哥从八岁进少林至今还没有想娶个婆娘。”许世友说到这里叹口气,接着又道:“凤妹,你帮我做做娘的工作,就不要操这个心啦。如果非要找,那是革命胜利以后的事。”
“男大当娶,女大当嫁。三哥,你说的可是真心话?”凤妹刨根问底。
“你是我的好妹妹,那还有假!”许世友咬开了毛栗,又道:“我是想,战争是这般残酷,子弹又不长眼,说不定三天两晌,阎王爷就把我招去。若是那时给姑娘造成终身遗憾,倒不如今日不办此事,你说是不是?”
“那你也应该为咱娘考虑考虑,咱娘也得有人照顾呀。养儿防老,你不能只图个人清静!”凤妹也是个嘴不让人的姑娘。
“还有你们呢?你们不一样可以照顾娘吗?”
“我,别指望。我可不像你,我也不当尼姑,我还要嫁人呢!”
“好好好,我不给你吵!娘的工作你愿做就做,不愿做三哥自己做不行吗!”在兄妹之间的矛盾中,大将风度的许世友,总信奉这样的格言:“要得好,大让小”。以至半个世纪后,乾坤扭转,他成为新中国的将军,也是这样处理家庭兄妹间的矛盾。正像他在母亲面前永远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一样。从小看老,将军是难得的大别山孝子!
“三哥,有个事我求求你。只要你答应,咱娘的工作我包啦。”凤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么事还让你求我。快说吧,只要三哥不为难,都会依你的。”许世友吃下一粒毛栗,细细品着味儿。
“我想入党,你能做我的介绍人吗?”凤妹有点不好意思,她的脸红红的,似乎有点发热发烫。
“好妹妹,你也有这个想法?”他一把抱住了妹妹的头,不光是惊奇,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妹妹的政治成熟。人贵有志,竹贵有节。在他看来,人的一生,若没有理想和追求,就会一事无成。不怕路难,只怕志短,无志空活百岁。志向是通往理想的先驱。在他这个家庭里,他早已不满足光自己成为革命党人,他要以他自身的影响,把全家每个成员都带动起来,使全家成为一个革命家庭。今天听到妹妹要入党的话语,怎不令他心潮激动呢!于是便随口答应下来:
“哥哥单等你说这句话哩!做介绍人,三哥我包啦!”
“真的,三哥。”凤伢由衷地笑了。她笑得好似绽开的芙蓉花,淡淡的,又是甜甜的。
“妹妹,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了,只有这一个要求。全讲完了。”
……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洞内渐渐豁亮起来。回看洞口,是一个很高大的半圆形,一层层一条条的钟乳石,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地排列着,有的像圆柱,有的像圆锥,有的像象鼻,有的像树干,奇形怪状,光怪陆离。再加上那黑黝黝的深谷,曲曲折折的幽径,若是一个人在这里,准会害怕起来。
凤妹有些发怯,双眼不住地左右搜寻着,生怕有怪物跳出来。
“蛇!”凤妹突然叫了起来。
几乎同时,许世友也看到了。那条青花蛇,确切地说是蟒,正盘卧在凤妹刚才睡觉的头顶前,不足一尺远。那青色巨蟒和石头的颜色差不多,不细看,或者是粗心的人还会把它当成枕头呢。凤妹好一阵心寒,多亏没有触动它。
许世友站起身道:“莫怕,这蟒蛇仁慈着哩!只要我们不伤害它,它不会首先伤人。”
听了三哥的话,凤妹的心口多少也平静了下来。片刻,许世友紧锁一下双眉道:“我们杀了周二癞子,反动民团决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我琢磨着,他们天明是会搜山的,或者他们采用包围的办法,封锁山道,困死我们。不过后一条可能性较小,前一种可能性较大。”
“三哥,你说怎么办?”
“依我看,现在咱们就离开这里,天亮前赶到福田河的下游,那里有一渔场,名叫福田渔场。里面有我认识的梁阿伯,也是个共产党员,那里能避避风。”
“不能回家吗?”凤妹提示道。
“家是不能回啦!估计他们早已动用民团把家封锁了!”
“那部队呢?”
“部队距这儿太远,班长胡德云一定很着急,可惜我们赶不到啊!”
“那就按你说的,咱就到福田渔场去吧!”
他们俩乘着夜暗,走出山洞,翻过山岭向北走去。那里有战友,那里有生的希望。
……
众家丁转身,后军当前军,个个垂头丧气向家赶。
许世友夜半时分逃出胡家凹后,周天侬周二癞子的家已乱成了一窝蜂。二管家孙子毓带领众家丁,打着灯笼,追至村头,莽莽青山,捉拿世友,犹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他们遥望大山,不禁望山兴叹,正在犹豫之际,有家丁出来道:
“二管家,依奴才之见,大管家一去不来,周大老爷生死不明,不如我们现在退回寨里,弄清情况,再作计议不迟。不行的话,动用民团,天明搜山,谅他插翅也跑不出老佛爷的手心!”
机灵鬼孙子毓到了这般境地也失去了机灵,无计可施,只好言听计从道:
“那就按你说的办,退回寨里,再作计议。”于是他便挥手下令:“统统给我回去!”
众家丁转身,后军当前军,个个垂头丧气向家赶。二管家孙子毓跟在后面,犹如“放羊倌”,嘟嘟囔囔把“羊”赶。与其说骂家丁,不如说骂他自己无能。他心里像是吃了只绿头苍蝇,恶心透了。
再说大管家周大镛和二管家孙子毓在前院分手后,匆匆带领家丁径向周老爷的卧室奔去。
“老爷伤情如何?”周大镛边跑边问那报案家丁。
“反正不轻。”家丁答道。
“让人去请郎中没有?”
“有人已去请了。”
“请的是谁?”
“听说是‘活神仙’。”
“这就对了。”活神仙原名叫邓文德,因能妙手回春,医术高明,人们称他活神仙。常言道:活神仙一站,病除一半;活神仙药到,病能全好。
他们风风火火来到周老爷卧室,只见活神仙邓文德已赶到,正在给老爷包扎,那血止不住地流,忙坏了全屋人。待那活神仙忙过一阵工夫,腾出手来,周大镛才上前问道:
“老爷有没有危险?”
“刀伤很深,已触及脾胃,一时还难说。”活神仙擦了把汗道。
“脉搏怎样?”
“还跳,不细听怕是难听出来。”
“那夫人呢?”
“夫人只不过受了点惊,现在还昏迷着,不过问题不大。”
大管家周大镛询问到这里,为了表示对主子的忠心,鼻子一酸,便咧开大嘴痛哭起来。那哭声真惨,活像死了爹娘一般。
“大管家莫哭!你这一哭我心里也不好受。贫道既称活神仙,就有起死回生之术。望你安心,快去料理家事,抓住那贼,非千刀万剐不可!这里由我处理。”活神仙上前安慰道。
“好,好,好,有您保佑,我就放心了。”大管家揩揩泪水,接着便转身出了门。
周大镛来到大门口,正好和收兵回营的二管家孙子毓迎头相遇,双方各自通报了情况。接着二管家挥退了众家丁,让他们回去各自歇息,天亮有事再说,便和周大镛一起走进院子,躲进东厢房关上大门,计议此事长短。根据他们判断,此事定是许世友干的。随后,他们商定动用民团,兵分三路:一路抄家封锁;二路抄亲封锁;三路敲山震虎,封锁要道,捉拿归案。甚至他们还把捉到许世友后的处理也一一商定。方案已定,事不宜迟。于是他们俩便分头行动起来。
……
梁景心叛变,许世友心碎
福田渔场依山傍水,正像一颗椭圆形的大玛瑙,镶嵌在这山光水色的中间。清澈见底、游鱼可数的福田河,宛如一条青罗带,轻轻儿搂腰扎在“玛瑙”中间,把个好好的渔场分作两半儿。福田镇和这渔场相接,镇街面狭窄,十几家渔铺子、几十户住家紧紧夹着一条青石板街。圩坊和店铺是那样的拥挤不堪,以致一家煮猪肉,满街有肉味;谁家老人跌跤碰脱牙、谁家娃儿打了碗,街坊邻里心中都有数。不是逢圩的日子,街两边的住户还会从各自的阁楼上朝街对面的阁楼搭长竹竿,晾晒一应布物,诸如一些衣衫裤子、旗袍裙子被子等。山风吹过,但见通街上空“万国旗”纷纷扬扬,红红绿绿,五花八门。早晨的阳光斜射过来,担挑的和提篮的,从四面八方向这条小街拥来,满街生意人的叫卖声,使这山城小镇热闹起来。
许世友化了一下装,出现在这条青石板街上。他头戴斗笠,把个四方圆脸遮个严严实实;褴褛的粗蓝布褂子补丁摞补丁,由于破烂过度,使他袒胸露臂;黑色的裤子也显得过于陈旧,左裤腿被扯掉了半截子;脚上趿拉着一双草鞋,露出大脚拇趾;左手扶棍,右手一要饭竹篮。此时,这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化起装来活像个五十来岁的要饭花子,如同济公活佛一般。不光貌像而且神似。刚才有一青年,不慎撞了他,竟向他道歉道:“大爷,对不起!”
许世友和其凤妹走出山洞,攀山翻岭,来到离福田镇三里处,便停下足来。许世友回首对凤伢道:
“好妹妹,我们两人去找梁阿伯,目标太大,依我看不如你先在这松林里稍候,待我找到了梁阿伯,再让他来接你。”
凤伢点头应允。
许世友和妹妹分了手,径朝山下走去。他来到福田镇头,在一家他认为老实的佃户家,要了点吃的和褴褛的衣服穿上,便走了出来,来到这福田镇狭窄的青石板街上。
此时,街上行人不多,个别的铺子还没有打开店门。这街既窄又脏。早上各家各户的洗脸水,随手泼在这长街上,稍不小心,便会弄个“狗血喷头”。许世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他过去曾来过这镇,掐指算起来总共有三次之多。上几次都是为裴玉亭送情报而来,可是这次却是落难而来。这梁阿伯名叫梁景心,家住在镇南福田河渔场里,老汉以打鱼为生计,膝下有两个女儿。目下唯一使他担心的是,梁阿伯经常外出打鱼,怕是不在家。
许世友穿过狭窄的青石板街,再往前走,跨过福田河上的石桥,观察了一下动静,便到了渔场。偌大的渔场,有几个起得早的老汉在织鱼网。许世友也不打听,径往渔场后面的那排茅草房走去。他知道后排左拐第二家便是梁景心老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