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漆黑一团。许世友贴着壁墙,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去。边摸边唤着“凤伢”的名字。风伢是许世友的亲妹妹,一奶同胞,骨肉相连。许世友参加革命队伍后,凤妹也参加了农会,组织了“妇救会”,积极配合农会开展力所能及的活动。昨天中午,她和两个姐妹给农会送情报时,不料被民团的暗探盯梢,后被他们抓住,扬言如不交出许世友,就让她们给周天侬做押寨夫人。两个姐妹反抗,被他们奸污后扔进了后花园的天井里。剩下凤妹一人,目的明确,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凤伢被他们毒打一阵,扔进了地窖。此时,她双手反绑,皮肉之痛使她几度昏死。
许世友听到了呻吟声,他迫不及待地掏出火捻,“嚓嚓嚓”三下,燃着火线,地窖顿现一丝光亮。借着火光,许世友看到了倒在稻草上被反绑住双手的凤妹。他疾步上前,斩断绳索,掏出凤妹嘴中的棉团,只见她秀发散乱,满面血迹;再往身上看时,衣服已成了布条,和血迹粘在了一起。此时哥哥看到妹妹为自己落到这般境地,心如箭穿,痛不欲生。
“妹妹,你醒醒!”许世友强压怒火。
“妹妹,你看谁来了?”许世友抱起凤伢喊道。
绝望中挣扎着的凤伢,听到熟稔和蔼的声音,强睁双眼一看是哥哥,欣喜若狂。难中相逢,使她不能自已,便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哥哥的脖子,唤了一声“哥哥”,又昏了过去。
这叫声撕碎了做哥的心,扯得当哥的九曲回肠,寸寸裂断。许世友抹了一把泪水道:
“凤妹,快醒醒!”
片刻,凤妹睁开了双眼。
“那两个姐妹在哪儿?”许世友性急地问。
“她,她们……”凤妹痛不欲生地哭了起来。好一阵儿,她才敛住哭声。
从对方的答话中,知是凶多吉少,许世友已明白了几分。此时,他双目喷火,愤怒填膺:“这血海深仇,我许世友要以仇人的命偿还!”
凤妹擦了把泪眼,望着世友,道:“哥哥,这周家院深墙高,戒备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呀?”
“莫说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已宰了周二癞子,咱们快逃吧!”
“……”凤妹听到周二癞子被宰,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她听得真真切切,自己的深仇竟被哥哥所报。她又一次搂着哥哥的脖子,唤了一声“好哥哥”,那声音似是罐里流蜜。
“凤妹,你能走吗?”许世友扶着妹妹的身子问。多可恨的老狗,竟把年值十八、如花似玉的妹妹,折磨蹂躏成这般境地,使他满面泪痕,无限酸楚。
“三哥,你不要扶,我能走!”倔犟的妹妹,咬着牙扶着墙站起了身。她踉踉跄跄向窖口走去。可是刚走出两步,被抽伤的腿不听使唤,再加上她已绝食了一天一夜,只感头昏目眩,似爆炸一般,顷刻她又倒下了。若不是许世友上前去扶,头怕是撞到了窖壁墙上。
“妹妹,还是我来背你走吧?”
“不,不,我自己能走……”
这时,前院的狗叫声和家丁们的吼叫声再次传来。许世友深感事不宜迟,不容凤妹多说,便把她背了起来,跑出了窖口,绕花园跨天井,径向西墙根跑去……
众家丁听到贼向前院跑去的喊声后,乱中出错,纷纷手提灯笼向前院拥去。可是众人到了前院,却不见贼的踪影。他们正在惶惑之际,有人提示道:“怕是贼喊捉贼,我们上当了吧!”
话不挑不明。一句话说得大家恍然大悟。“是,那喊者正是贼。我亲眼看见他从屋里跳出来的。”有人应道。
“是亲眼看到?”家丁头目周大镛,原是周二癞子的傍院堂兄弟,这时双目直逼一家丁道。
“那还有错!”对方慷慨激昂,使周大镛置信不疑。
“人都挤到了这里,没有站脚的空。人家说得没错。大管家,快拿主意吧!你说怎么搜?”又有人站出来道。
“大家别着急!”周大镛微锁双眉道:“估计贼现在还没出院跑掉。我看这样吧,兵分两路,一路去老爷的住室,一路去搜后院……”
正在大管家周大镛说话间,忽有人风风火火闯进前院,拨开人群,来到周大镛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口喘粗气地说道:
“不好了,大管家”。
“快说,出了什么事?”
“周、周……老爷……”
“周老爷,他、他怎么啦?”
“周、周老爷,被、被人杀死了。他、他像是还有一口气,快、快去抢救吧……”
大管家周大镛听后为之一震,把手一摊:“这、这、这……”不知如何是好。号称机灵鬼的二管家孙子毓,人长得精瘦似麻秆,眼长得特大赛铜铃。他见大管家着急一时语塞,马上站出来道:
“大管家快带人去抢救老爷,其余的人跟我来,去搜那后院。快分头行动吧!”
花开两朵,先表一枝。且说二管家,人称机灵鬼孙子毓布置完任务,马上带领众家丁向后院搜来。一家丁手挑灯笼走在前面,为二管家悬灯照路,后面一群家丁,手持棍棒、器械,犹如蚂蚁吊丧一般,他们乱哄哄地高门阔嗓地吼叫着抓贼,却惟恐青面獠牙的贼出现在自己面前,弄不好连自己小命也要赔上。因此他们借声壮胆、以声溃贼。
“你们乱哄哄的,都咋唬个啥!”走在前面的二管家孙子毓听得不耐烦了,车过头来训斥道。“还怕贼跑不了是不是?”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
家丁们一阵沉默,只管催动脚步往前跑。
“快到地窖查看查看!”机灵鬼孙子毓鬼心眼儿不少,他明白今夜的暗杀大概是因“政治”缘故,因此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们风风火火来到地窖门,只见地窖洞开。有家丁提议进去搜查,他大手一挥道:“莫搜了,我们来迟了一步!看来这贼非同一般,不但暗杀了老爷,还劫走了凤姑娘。”……
他们正在踌躇之际,忽有人报:“贼已向西墙根跑去!”
于是,家丁在孙子毓的带领下又向西墙根扑来。他们呼号着、奔跑着,刚刚泄了气的皮球又鼓起来了……
再说英雄许世友,好一位烈性汉子。此时他身背带伤的凤妹,手拎少林偃月刀,刚刚离开地窖口,好不容易绕花园蹿天井,来到西院墙根,还没喘过一口气来,只听背后家丁们蜂拥般地追捕过来。
“抓住他,别让他跑掉了!”
“抓住他,千刀万剐!”
“抓住他,点他天灯!”
……
喊声弥漫着周家大院,周家大院陷入一团混乱。
许世友回首一看,黑压压的家丁打着灯笼向他扑来,情况万分危急,丝毫不容他犹豫。怎么办?……
“三哥,快顺墙根向后跑,那里的院墙矮,哨兵少。”许世友背上的凤妹也意识到了情况紧急,立时献计道。
“好,就这么办!”许世友应道。这时他施展在少林练就的飞檐走壁之功,两步并作一步走,五步并作两步行,越走越快,愈走愈急,犹如一股骤风,身轻如飞燕,径向矮墙处奔去。开始他和家丁近在咫尺,少顷相距百米之外。
“凤妹,抱紧些,我要飞墙!”许世友向背上的妹妹提醒道。
“晓得!”凤妹立即应道。
许世友听到妹妹的回答,随后深吸一口气,继而运气丹田,捧气催身,一步纵跃,抬脚升空,直上高墙。那动作快如闪电,干脆洒脱,似巨龙腾空入云,精彩极了。
且说许世友腾起身来,鹿飞鹤行,“噌噌噌”几下,纵上高墙,转而腾身而下,稳稳落地。待那帮发了疯的家丁追至此处,好大汉许世友又纵身跳上邻家房顶,暗笑这帮家丁七嘴八舌,乱糟糟地犹如一窝蜂,无奈于他。
“老子大命不死,告辞了!”许世友说完,随后转身,飞檐走壁,又从这一房顶跳上那一房顶,从那一房顶跨上另一房顶,片刻工夫,到了村头,下了房顶,转入暗巷,直入北山松林,犹如活神仙一般,弹指不见身影。
待那拨家丁追至村头,遥望青山,天开处,两面奇峰对峙,松柏森森,层林尽染,流水潺潺,松涛吼鸣,不禁连声骂娘。
敌人咒骂大别山,大别山保护了同志!
人民歌颂大别山,大别山像丰碑一样高耸入云!
啊,巍峨的大别山!
革命处在低潮。大别山似是低下了头?母亲山流泪了……
夜半时分,落起了罗面细雨,雨像柳丝一般,又轻又细,听不见淅淅的响声,也感不到雨浇的淋漓。然后,雨脚和白雾慢慢地随风飘拂,向山坡下移动过来。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便射下来了,整个大别山就像腾起一阵白濛濛的烟雾。
月亮从白雾中划出,雨过天晴,天空逐渐透明。
月在云中游,云在月上浮。朵朵浮云,越飘越慢,仿佛它要有意遮着月亮;月亮不甘心自己的光泽被浮云埋没。它们交错地变换着位置,月亮、浮云;浮云、月亮。最终还是月亮胜利了,它躲过了浮云的纠缠,把如水似烟的银辉洒向人间、洒向大别山的山山水水。
大别山在向人们展现着自己的轮廓、英姿。朦朦胧胧、葱葱郁郁的大别山越发显得神秘。它的头始终是高昂着,然而它的心在流泪: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几万万中国同胞似儿女般地在向她呼唤:“救救我们吧,母亲!救救我们吧,山神!”此时,母亲般的大别山,作为历史的见证人,鸟瞰宇宙,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古国,正义和邪恶的相争,儿女般的唤母声声,天黑地暗,军阀混战,兵燹之灾,以及平民百姓的怨声载道,怎不令它痛心疾首!
大别山似是低下了头。
母亲山流泪了!
顷刻,它把泪水化作倾盆大雨洒向大地,仿佛要熄灭这人间的战火、善男信女们的怨声。
于是,夜更黑了,风更狂了。风怒天变,层层叠叠的乌云,严严实实地遮满了天空。狂风卷着松涛,雨柱如鞭,在大别山的原始森林中盘旋、冲撞、嘶叫,仿佛要吞没整个宇宙!
大别山被密云暴风压得喘不过气来,仿佛一下子变小了,正在慢慢地向下陷落……
不在陷落中死亡,便在陷落中崛起。突然间,一道带有生机的刀光在松林中闪现,接着从古松下走出两个黑影,细看是一男一女。那男的威风凛凛,身长五尺,虎背熊腰,勇力过人。他满身被雨水打湿,右手拎一大刀,这刀不同凡刀,更衬托出他的英武之姿。左手挽一受伤的女子,那女子穿着一条深蓝色的布裤,一件天青秋布上衣,肩上有一刺眼的补丁。虽然她穿戴土气,透着几分酸楚,但她长得光彩动人。虽是贫家女出身,却有贵小姐之容;光彩不在外表却在心里。此时她眉扫春山,眸横秋水,含愁含恨,犹如在哪里刚刚被毒打了一顿,因此目光里又透出几分倔犟。且说这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逃难的英雄血汉许世友和他那阿妹——许凤伢。
啊,一对苦命相连的兄妹!
男人有泪不轻弹,许世友痛心疾首地哭了……
许世友杀了周二癞子,报了血海深仇,然后又救出凤妹,躲开家丁的层层追捕,来到这北山松林已有半天的工夫。
刚才下了一阵雨,兄妹俩躲在漆黑阴森的山洞里。这洞很深,洞门很小,只容一个人走,刚进洞还好走,往里越走越暗,洞潮而滑,煞是难走。他们兄妹二人,你拉我的手,我扯住你的衣服,一步一步地蹭着走。头上怪石林立,上面还不时有一点一点的水滴下来,滴到颈项里,冰冷彻骨。
“三哥,别走了,我也走不动了,咱们就躲在这里吧!”妹妹松开了哥哥的手道。
“好妹妹,咱们就在这里躲雨。”许世友转过身来,找了一块稍为平坦的地方,脱下自己的上衣铺在地上,让妹妹躺了下来。他很心疼自己的妹妹。这些年来,自从他投身于革命,自己吃苦受难倒不在乎,而这个家庭的每个成员,包括他的妹妹都为他做出多大的牺牲啊!上胜桥遇难,他的母亲和三个妹妹险些被卖;反动民团的抄家,他的母亲被抓,他的妹妹被审问;还有为了他,大舅坐大牢,外祖父被拷打、坐老虎凳、灌辣椒面,受尽毒刑……他想不下去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刚烈的汉子已热泪满面了。尤其是今天凤妹为了自己,受了这么大的苦和折磨,被打得遍体鳞伤,抚摸这条条伤痕,擦着这斑斑血迹,许世友觉得自己对不起妹妹!
许世友哭了!
许世友痛心疾首地哭了!
狂风助威,松涛助鸣,山洞前的福田河助浪!他那止不住的泪水,汇入脚下山泉,通过福田河注入长江,掀起狂波。
大别山儿女泪水多,那是三座大山的压榨!大别山儿女要反抗,不反抗就没活路……
他想骂那黑暗的旧社会,想起了“田仔骂田公”那首歌。记得这首歌是他的班长胡德云(湖北麻城人)教给他的。他不由得暗暗唱起来,那声音低沉有力,仿佛要把他心中的郁闷唱出来……
冬冬冬!田仔骂田公:田仔做到死,田公吃白米。冬冬冬!田仔打田公。田公唔(不)让活,田仔团结起。团结起来干革命,革命起来分田地。你分田,我分地;有田有地真欢喜,免食番薯食白米。冬冬冬!田仔打田公。田公四散走,拿包头,包头大大个,割谷免用还。
许世友哼完这首歌,抹了一把泪水,饥肠辘辘的他想起了妹妹一天一夜还没吃饭,于是便站起身来,走出洞口,他要为熟睡的妹妹寻些野果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