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天空飘着雪花、寒气逼人的一天,父母将这个想法付诸了行动。
人贩子出现在许家门口。当爹一手拎谷一手交人的时候,隐在屋里的娘,忍不住从屋里冲了出来。她把两斗带壳的稻谷,扔还了人贩子。又从人贩子手中抢过自己心爱的孩子。不懂事的小世友偎依在娘的怀里,还笑哩,当他看到娘含泪的眼睛时才莫名其妙地哭了。哭着哭着,他突然停止哭泣,甜甜地叫了一声“娘”。
这叫声,撕碎了做娘的心,扯得当娘的九曲回肠寸寸裂断。
“这是咋着啦?”爹摊开双手,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他爹呀,俺的孩子俺的肉,咱不卖了。要卖,连同俺一块卖了吧!”
爹愣愣地望着妻子:“不是说好的吗?”
娘只流泪水不答言。
爹干枯如柴的双手颤抖着,吞吞吐吐地说:“那咱们拿什么下锅啊?”
娘狠了狠心,撸下腕上的银镯子,向爹掷过去:“那,就把它当了吧!”
“不能当掉它!这镯子是你家的光彩!卖孩子卖地也不能当掉它!”爹手捧着镯子,想起了去年的光景……
去年春天,爹的痨病复发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家里倒下当家人,如同房子断了顶梁柱。全家人泪眼望着他,都被他的病吓坏了,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神情。剧烈的悲痛熬煎着他的心,全家人连吃饭都成了大问题,哪还有钱给爹看病呢?万般无奈,娘提出当镯子,爹听了,发了大火:
“国穷不卖土,家穷不卖宝。若是卖掉镯子,家产就败在俺们这代人手里。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子孙后代,俺还算什么男子汉!”
眼下,娘又提出当镯子,怎不激起爹的无限感慨呢!
“卖出去的孩子是活的,长大兴许还能回来看看家。常言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可是卖了镯子,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啦!”这便是爹的逻辑。
在娘的坚持下,小世友没有被卖掉。在执拗的父亲面前,银镯也没有被当掉。全家人只好忍饥挨饿一冬,换来了这个家庭人口的齐全。
天有不测风云。小世友出生的第三年(1908年),就赶上了大别山那个罕见的旱年。地里的禾苗像得了病似的,叶子挂层灰土打着卷。杂草抵不住太阳的暴晒,叶子卷成了细条条。干燥的热风把大别山都吹焦了。旱年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包括小世友的妹妹春伢。而小世友却是一个幸存者。按照娘的话说,“他死了几次,阎王爷不要他,才活了过来”。那时,刚刚学会站立的小世友,瘦得皮包骨头,长得像个羽毛零散又无光彩的瘦公鸡,就连那叫声也有气无力,而且时常昏死过去。娘慌张地把他抱到邻村郎中那里,郎中给按按“人中”,总是摇头说:“这孩子是饿的呀!”母亲听了只得暗暗垂泪。
为了给孩子们加强营养,母亲在逢年过节时,偶尔也炒一两个自家鸡下的蛋。浅浅的盘子里,星星点点的蛋花,好像冬夜天空中怕冷的星星。小世友人小,抢吃了一块又一块,到夹第三块的时候,父亲的筷子已敲响了盘子边,严厉的目光使他生畏:“要大家分着吃,你看,哥哥姐姐们也又瘦又病。不能只顾你个人!”
小世友的筷子缩了回去。小眼睛眨了眨垂下了,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母亲偷偷抹泪,但是在严厉的丈夫面前,没敢给小世友多夹一块蛋花。
许世友稍大一点的时候,便成天跟着父兄放牛、砍柴、耙草……凡是兄长干的活,他也样样学着干。
清明节一过,大地被暖洋洋的太阳催醒。砍割过的草木楂上,不用人工修培,在风吹雨灌和阳光的普照下,茁壮地抽出了嫩芽,遍地盖满了茸茸的绿草,野菜开花,蜂飞蝶舞,处处一派生机。
这正是贫苦农家采野菜的时节,以野菜充饥,代替粮食。因此父母规定,每人每天除放牛放羊外,另加采集一篮野菜。许世友虽小,定额却和哥哥们一样。父亲对他说:“你干得少,就得累别人。”这话使许世友懂得了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位置。他要多干一点,减轻大人的负担。有时看着他瘦小的身躯,在山崖和断壁间攀登忙碌,采野菜、拾柴火,父母也于心不安,但他们忍下了。因为他们发现,儿子不要别人照顾,他已经变得越来越倔犟,不但提前干完分派给他的活,有时比兄长干的也还快一些、好一些、多一些呢!
……
美丽的段合铺河,绕过这个历史上没人知晓的许家洼,终年不息地奔流着。这河水既流淌着小世友童年的欢乐,也流淌着他苦涩的泪水,这河水像他那奔放不羁的个性,也像他那翻滚着浪花、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永不泯灭的记忆……
记得他曾在河里摸过河蚌,捞过鱼虾,也曾在这里救过一个和他一般大小的落水儿童。由于下水急了点,他还呛了口水呢!
那是一个落霞的傍晚。
小世友和孩子们挎着采满野菜的篮子,正要路过小河返村。一个同伴山娃不慎踩翻了河石,滚进了河里。河水冒出一串串白泡儿,同伴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呆了,哭喊起来。
只有小世友镇定自若。他扔下菜篮,和衣跳进了深水。谁知那孩子手忙脚乱,一下子扯住了他的衣襟,像捞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死死不放,很快把小世友也拖进了水底。小世友心不慌,寻找到河石用尽最大的力气,突然起跳,终于露出水面,把山娃拖到岸上。事后回想,他也感到有些后怕呢!
还有一次,他饿着肚子,在河里摸呀摸,小手冻得像个红萝卜似的。日头落山时,他终于捉到了一条四指长的鲫鱼片子。他高高兴兴地跑回家,满以为能得到病中母亲的夸奖,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母亲不但不高兴,反而扇了他一耳光,那手中的小鱼被震落在地上,一蹦一跳地挣扎着。
他真委屈呀,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娘又突然把他搂在怀里哭了,边哭边数叨着:
“孩子,俺的好孩子。娘不该打你。娘打你是好意,怕你溺死在河里,娘一辈子也见不着你啦。”
“娘。”刚刚懂事的小世友用他那只冻得像红萝卜似的小手,替娘擦去泪水,说道:“俺看到您有病,几天不吃饭,脸色蜡黄蜡黄的,这鱼是俺专为娘捉的啊。”
不等小世友说完,母亲便放声痛哭起来……
他是小牛倌们公认的头儿
牛毛杂税霸王鞭,茫茫苦海哪有边?
铁板租子阎王殿,死也难来活也难。
一年三百六十天,糠菜难得饱一餐。
任人欺来任人践,任人卖成几文钱。
老牛走得慢,歌声哼得沉。
正值学龄的许世友,从六岁那年就拿起了放牛鞭。鞭绳是用山榆皮编成的;鞭上的红布条条是从娘出嫁时的破袄上扯下来的。只要鞭子在空中绕了一个圈儿,“叭”一声脆响,一帮放牛娃便知道是他来了。
小世友被孩子们公推为牛倌的头儿。他家养了三头犍牛和三十只羊,全靠他和哥哥仕德两人放养。渐渐地他们放牛的孩子竟组成了一个班。小伙伴们在一起干活打交道,痛快着哩!
西山那边的放牛娃,为首的叫朱四麻子。他们常常在一起练习折棍对打。他们列成两行,对个地较量。你打我防,我打你挡,棍棒“嘎嘎”作响。正如飞燕掠空,矫捷优美。
尤其是许世友和朱四麻子的折棍对打,更令人叫绝。一位身高,一位个矮。许世友身材和力气虽不占上风,可他步伐灵活,机智多谋。因此二人的对打,格外热闹。闪闪舞棍影,嗖嗖劈棍声。许世友常以出手不凡的招式,令身高占优势的朱四麻子防不胜防。只见他单手舞棍,两腿突跳,大有拨开云雾见朝阳,搅碎繁星赏明月之势,常使朱四麻子慌乱中出错。
虽然许世友与朱四麻子对阵常占上风,但是他所在的放牛班由于人少,却常常被对方击败。为此,许世友很不服气。为了寻计打败对方,一雪往日之恨,他那一双水灵灵的环眼转动着;双手叉腰,胸脯起伏,蛮不服气地说:
“猪倌(朱四麻子的绰号),别那么神气,明天瞧!”
他声音响如铜铃。说完,脚尖轻轻一挑棍尖,棍棒在空中翻转三圈,右手稳稳接住,然后左手放在嘴边,“嘘”打三声口哨,像是鸣号收兵,呼唤着放牛娃儿们,赶起“哞哞”叫的牛群和“咩咩”叫的羊群,沿着落霞的山岗,向隐没在深山中的许家洼奔去。
第二天早晨,红霞散开时,两个放牛班又汇聚在西山坳了。朱四麻子以得胜者自居,公然又叫起了许世友的绰号儿:
“许头倌,不服气吗?今天还敢再比试?”
许世友为寻计打败对方,昨夜做梦都想着这事。此时听到对方叫阵,便不示弱地走出牛群来:
“没什么了不起的!比就比。今天咱们不比别的,摆一摆牛阵?”
“啥叫牛阵?”
“就是两班的牛群各占一方阵地,谁要先占领对方的阵地,谁就得胜!”
“好,好,好!咱们一言为定。”朱四麻子乐得不假思索地拍手叫起来。
很快两个放牛班各自摆好了阵势。随着一声呐喊,牛群跃出了阵地,带着孩子们的欢乐,径直向对方的阵地狂奔而去,顿时掀起了滚滚烟尘,真不亚于骏马奔腾的赛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