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夜。俊俏的母亲,当其红盖头被丑陋的父亲挑开,她差点昏了过去。
在1901年的春天。麦苗沐浴着春日的骄阳,碧绿一片;油菜花从青翠的叶子下探出头来,张开喜盈盈的笑脸;挂在路旁青草上的露珠,一颗颗像亮晶晶的珍珠。大别山的春天多像一幅迷人的画卷!
清晨,太阳跃出了峰巅。喳喳叫着的山雀儿掠过山崖。喜鹊落在树枝上……
喜鹊叫,喜事到。一顶披红挂绿的花轿,在一伙人的簇拥下,穿过山崖口,从绿树丛中转来。远看,小轿颤悠悠,活像碧海中漂着的一只彩船。几面彩旗伴着时高时低的喇叭声,好一派喜庆的气氛。但近看时,却又着实叫人心寒。那轿前的乐班,人人面黄肌瘦,行头陈旧;他们有气无力地吹吹打打,连曲子的调门都把不准。再看那顶花轿,更是破旧不堪。轿身两面的银光玻璃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打碎了;轿帘上的山水花鸟图案,由于年久风吹日晒,全然不如积落的泥斑清楚……它远看是一台花轿,近看倒不如说是一块破旧的帏布裹住的一个木头架子。
当时,大别山区流行着一首民谣:“闺女身价看花轿,花轿新旧知人家。玻璃花轿是富家,檀木花轿小康家,破轿抬来黄花女,寒寒酸酸是穷家。”单从这顶破旧的花轿来看,就知道这新郎倌和新娘是什么样的身世了。
轿中十七岁的新娘,名叫心心,家在胡家山(今湖北麻城县)。她在兄妹四人中排行居末。由于是父母的老闺女,被视为掌上明珠,只不过近年来家境衰落,娇惯不起了。
据说,早年间,她的外祖父还是大清王朝的举人呢!曾经是麻城的七品知县。后来,由于被人暗算,削官为民了。家中的钱财典当一空,留下来的仅有一副银镯子,现在权作嫁妆,传到姑娘心心的手中。
花轿吹吹打打绕过几个山丘,来到山崖下的小片空地上。在空地右侧,引人注目的是乱草丛中一个新隆起的坟头,新烧的纸灰还片片点点地散落在周围;新培的黄土上还没有长出青草。当轿子来到坟堆旁,新娘拍了拍轿门,示意让轿夫把轿子停下来。她要亲临亡母坟前一拜,和老母作最后一别。
原来心心的母亲不久前刚刚病故。她还沉浸在万分的悲哀之中,本想推延婚期,无奈迎娶的日期婆家已定,只好带着思念亡母的泪痕,草草收拾一下就上轿了。
轿夫们理解姑娘的心意,轻轻地将花轿落地。吹鼓手们停止了奏乐。新娘下了轿,移动着莲步,穿过丛丛野草,来到母亲的坟前。她双腿跪在地上,取下手腕上的那副银亮的手镯,用双手捧在胸前,流着眼泪说:
“娘,孩儿拜别您了。”
说完泪如泉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良久,她才收起银镯,回到轿中。随着吹鼓手鸣奏,花轿一起一伏,直奔许家洼而去。太阳升到头顶树梢时,花轿才被抬进了偏僻幽静的一户农家小院。
在“雷子炮”和“百挂子鞭”的响声中,两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喜娘走了过来,只听一声喊:“迎新娘噢!”那贺喜的众位宾客便拥了上来。特别是那些看新娘的伢儿们,停止了捡炮,满头挂着炮纸碎屑,挟带着一股烟硝味儿,一拥而上挤到轿旁。
在喜娘的搀扶下,新娘下了花轿。人们惊喜地看到,蒙着红盖头的新娘,不高不矮,窈窕多姿,脚穿一双尖脸浅红缎子绣鞋,胸前火红色的褂子上,绣着一束鲜艳的梅花。据说这是她用了多少个晚上才绣出的别具一格的嫁衣。白皙丰满的手腕上,戴有一双引人注目的银手镯。细心的人还会发现,新娘头上的簪子上还系着一根白头绳。本来上轿前嫂子给她摘下了,可她执意又扎了上去。此刻,姑娘手拿的红手绢,和头上那白头绳,倒成了一种不和谐的对比。新娘眼中含着一汪泪水,似乎是对亡母的哀痛,又似乎是对未来生活的怯怕:婚配的这位郎君,心眼是好是坏?尽管在定亲前,媒婆说得天花乱坠,毕竟她还没有见过一面哩!
新娘下轿,是拜天地的时候了,可人们却找不到新郎倌。
这下可急坏了许母,马上让人去寻找。从前院到后院,从村东到村西,哪儿也找不到新郎倌,气得许母顿足直骂:“这个憨娃儿!”许母在万般无奈之下,让闺女穿上新衣顶替哥哥,暂拜了天地,认了父母,入了洞房。新娘定下神来,展眉一看,见一个女孩子立在面前。这难道就是新郎倌吗?她的心腾地一下,就像掉进冰窖里!
“是新郎不满意这门亲事逃跑了呢?还是他有事不在家了呢?……”新娘如同置身于迷雾之中。
日头落山了,夜幕笼罩着山村。
洞房里的棉油灯闪着昏黄的光。
新娘坐在床边,心里有一团百思不解的谜。她低声地抽泣着,像是流入段合铺河的潺潺水声。直到吃过晚饭的时候,才见一个愣实实的男子汉,被婶子、大娘推进洞房。而后,门“砰”地一声被反锁上了。
这时,新娘才如梦初醒。原来他才是真正的新郎倌!新娘羞臊地扫了新郎一眼,立时,像触电一样惊愕了:
此人长得五大三粗,络腮胡子未刮,肤色黑得冒油;身上穿着土布裤子,裤带长了些,露在外面;裤腿高挽着;光脚板上蹬着一双宽脸布鞋。毛茸茸的腿上沾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斑……
新娘哪里知道,这新郎是被人从稻田里拉回来的。对新郎来说,这毕竟是第二次成婚,前妻暴病而死,新婚的神秘感早从苦难中消逝了。
当婶子、大娘们把他推入洞房,他扫了新娘一眼,吃惊的程度并不亚于新娘。新娘长得姿容秀丽,光彩照人。人贵有自知之明,他面对着菱花镜,看看自己的模样儿,竟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伢儿,不知是站着好还是坐着好,连手也不知往哪儿放了。呆了片刻,他冲着新娘“嘻嘻”一笑,随后泥腿没洗,衣服没脱,便像单身时一样,直挺挺地钻进了被窝,很快响起了香甜的鼾声……
坐在床边的新娘,面对着这位陌生的新郎倌,不禁又惧怕起来,他和自己想象里的意中人是多么地迥然不同!要是早知这样,还不如一辈子不嫁人。她有些难过,又有些不解人生之谜:为什么要离开家?为什么要到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来?女人的命运啊!她失声痛哭起来,泪水滴落在胸前的梅花上,沾湿了大半片衣襟,却冲刷不了她那满腹的愁思和忧伤……
窗外想听悄悄话的人都替新郎倌捏着一把汗。有的人担心地走掉了,但也有的“愣头青”偏不走,想要看出个究竟来……
突然间,从窗户缝里,扔进几句半冷不热的话:
“面孔好看能当白馍吃?有大哥心眼这么好的庄稼人,保你有米下锅,吃穿不愁噢!”
话是开心锁。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新娘并不是富户人家的小姐,从小就跟在娘的屁股后面下地干活,纺棉织布。艰苦岁月使她懂得这个朴素的道理:“白馍好吃,那是人们用汗水换来的;猪肉味香,那是用双手喂养大的;白白脸蛋儿,真不如能干的强。”心想只要他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往后的日子总会甜的!
……
人生竟像一场梦幻!
有时一句话就能影响人们的一生。处在三岔路口上的新娘心心,正是听信了窗外扔进来的几句话,才安下心,和粗实憨厚、能吃苦的汉子过了下来。他们艰苦度日,生儿育女,相处得十分和睦。后来,她成为名扬四海的许世友将军的母亲。
这段佳话,在乡间一直流传着……
紫气东来,许世友降世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傍晚
李家姑娘嫁到许家以后,虽说日子过得拮据,断不了吃糠咽菜,好在丈夫憨厚,知道疼人,所以小两口恩恩爱爱,夫唱妇随,很令山坳人羡慕。
他们婚后四年1905年暮春的一个傍晚,狂风摇撼着许家洼。远远眺望七彩龙潭——大别山主峰,只见黑云缭绕,雾气腾腾,电闪雷鸣,一团团举手可摘的黑云如流星飞马,伴着“呜呜”的山洪暴发声,向许家洼压来,顿时山谷一片阴森、恐怖!
雷鸣夹着电闪,电闪带着雷鸣,转眼间暴雨倾下。
许家洼的乡亲们并没有跑到屋里躲雨,而是披着蓑衣,顶着斗笠,赤着脚,扛着渔网,拎着鱼篓,纷纷向村东的段合铺河奔去——七彩龙潭要给他们开潭送鱼了。传说当年七彩神龙飞来的时候,也是电闪雷鸣,和这鬼天气一模一样,他们每家每户都捞了不少的神鱼。在乡亲们看来,今儿的风雨,也许正是平日烧香祈祷感动神龙的结果。
他们冒雨跑着、唱着,高兴地喊着对方的名字,像过年过节似的欢迎神鱼的到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宛如这水流从各家各户涌向段合铺河畔。
许世友的父亲许存仁,也夹杂在这捕鱼的人流中。他既是种庄稼的好手,也是捉鱼捕虾的能手。他精明过人,脚步比谁都大,丢下就要生产第三胎的妻子,第一个来到了河边,“天时地利”全让他占了。
掌灯时分,人们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个个的鱼篓都装得满满的、鼓鼓的,就连伢儿们手里提的、老汉的粪筐里装的都是鱼,看了令人眼馋。
可是捕鱼能手许存仁却是高兴而去,扫兴而归。他两手空空,只捉了一条长二尺、重一斤的鳝鱼。当地人都叫它“龙鱼”。
许存仁赶忙回到家里,妻子正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痛苦地吼叫和呻吟着。接生婆迎过来,对许存仁道:“你怎么才回来?孩子他娘怕是难产啊!”
许存仁把“龙鱼”放在水盆中,说道:“早知捉不到鱼,我也不去了。怎么难产?那老大、老二生得都很顺当,这是遭哪家邪?莫非天要绝娃儿他娘的命?!”
接生婆道:“你这又说什么傻话!她身子太虚弱了,她没有气力把孩子生下来。你快把鱼做一做,熬成汤让她喝下去,给她增加点气力,兴许孩子会生下来的。”
许存仁连忙点头应允:“好,好,我这就去!”
妻子的吼叫声伴着灶火的升腾,一锅鲜嫩的鱼汤开锅了。许存仁殷勤地盛到碗里,又殷勤地献到床头,送到妻子嘴中。一碗汤下肚,妻子痛苦地大吼一声,孩子便生了下来。
小脚祖母剪断脐带,抱起孩子时,但见他顿睁双眼,似从酣睡中醒来,那眼睛里还带有一丝倦意。他长得像他父亲一样黝黑。乍看,身上像还带有隐隐约约的龙皮似的花纹。
这孩子生来爱哭,从落地那天起,一直哭了三天三夜,惊得左邻右舍都不安宁。村里的人都说:“老许家生了个‘哭叫子’,是龙胎变成的。”虽然这是迷信的说法,但它包含着乡亲们对小世友初来人世的喜悦,也蕴藏着受尽封建压迫的劳苦大众望子成龙的心愿!
后来,许世友成为新中国的创业名将,应了乡亲们的说法,于是,就连将军的故居,包括许家洼的地理坐落,“风水先生”们都有诸多活灵活现的传说。这些传说虽然没有科学根据,但此地出了将军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许世友还未出世,小脚祖母就给他想好了名字,并亲手缝制好红布缨帽,等待他降生。大别山区一带,有这种风俗:伢子出生,祖母起乳名,老师起学名;小时称乳名,大时称学名。
当时山区文化落后,方圆十几里常找不到一位识字先生。因此当祖母的多是望物起名。男孩子多叫小鸡、小狗、小猫、小兔;女孩子多叫花儿、菜儿。将军的祖母虽说没喝过墨水,却给他起个“友德”的雅名。可人们不习惯这种叫法,加上许世友自幼长得丑,人们多叫他“丑伢儿”,这样祖母为他起的雅名渐渐没人叫了。
“丑”字概括了许世友的面相,他和父亲长得一模一样,正如他的三个妹妹长得像母亲般白皙漂亮一样。许世友为此曾很纳闷:老天为何待人不公?一母同胞,为何长相迥然不同?
“许仕友”这学名,则是由姓氏、字辈、祖母给他起的雅名中各摘一字组成的。
这三个毫不相关的汉字拼凑在一起,经有墨水的老师一解释,则似奇花异草一般,不同寻常了。那意思是:“出官纳仕,结交官友,将来必居民上。”
许世友也曾为有“许仕友”这个美名而感到过心满意足。可是,当他投身革命,把自己的身心与革命融为一体的时候,他才渐渐感到“出官纳仕”是出于封建的人生观,与共产党要革封建的命,为穷人打天下的信仰格格不入。于是,许世友在红四军的时候,便把“仕官”的“仕”改为“战士”的士,决心做个名副其实的红军战士。直到他升任军长的时候,还参加士兵敢死队。一字之改,标志着将军思想的成熟、理想的升华!一字之改,标志着将军将由“自由战士”向共产主义战士迈进!
“许士友”的名字是与中国革命紧密连在一起的。“许世友”,则是他参加革命后的第二次改名,这一次是由毛泽东同志提议改的,而且可纪念的是这名字诞生在他被任命军长之日,这不能不为他传奇般的一生又增添了一抹色彩!
河水潺潺,芳草青青,段合铺河流淌着他童年的血泪。
段合铺河是一条美丽的山间长河。白缎带似的河水,犹如一条银龙,摇头摆尾,急急忙忙跳下黄土岭,穿峡入谷,直冲许家洼而来。然而,河到许家洼,却突然来了个急转弯儿,从村东绕过,把个许家洼直脱脱地甩在它的身后,在那河水急转之处,卷起一堆堆咆哮着的白雪般的浪花。
许家洼就是这样一个依山傍水、风景旖旎的深山僻村。许世友的家就在村东山坳里,这独立的院落由有瓦顶的正房和茅草盖顶的两侧耳房组成,没有围墙,在屋前空场上安放着炉灶、鼎罐、挑筐、背篓和其他农具。房舍周围的风景十分优美,后山和房屋两侧包拢着郁郁葱葱的树林,屋前生长着翠绿的竹林,右面是一片水田,水田远处是深幽的山谷,茂密的丛林,转动的风车。
许世友兄妹七人,他排行老三。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他不可能像“老疙瘩”那样“自来娇”。用将军的话讲,在这个家庭里,生不逢时的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他的出生只能给这个本来就缺吃少穿的家庭多一张吃口;给生他养他的父母肩上又压上一块沉重的石头。
许世友两岁的时候,还是个“软面团儿”,两腿不能立地,只好在母亲用栅条挡住的小天地里爬来爬去。他长长的脖子,顶着一个大脑袋,谁要来到他跟前,他只能仰脖冲你傻笑一下,递出一只手来,显然是一个食不果腹的孩子。
“把他卖了吧!”在那个度日如年的艰苦岁月里,娘饿得浮肿了,爹饿得躺在床上起不来,一家人在死亡线上挣扎。为了不致使大家都饿死,父母商量着把他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