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事的儿女们也都随着哭了。
“娘,别哭了,三哥早晚会回来的。”三妹荣伢敛住了哭声,揉了揉红肿的眼,上前晃着娘的肩膀劝道。
兄妹们也都敛住哭声,围在娘身边。娘的哭声渐渐微弱下来,最后只是抽噎着。
这时,荣伢突然发现银镯子还留在桌上,跑过去捧起镯子,惊叫起来:“娘,你瞧,镯子三哥没有带走!”
“你说什么?”娘如同触了电,立时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荣伢跟前,接过银光四溢的镯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娘看着手中的镯子,顿时百感交集,甘甜和苦涩糅在一起的往事,似滔天巨浪,一排一排地向她涌来……
三十年前的往事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一个中秋佳节、花好月圆的晚上,她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和兄妹们一起,伏在娘的膝盖上,吃月饼赏明月。对月当歌,娘给孩子们吟唱起来:
八月十五月儿圆,家家彩灯悬门前。
龙腾虎跃人欢笑,窈窕淑女摇彩船。
月宫嫦娥喜人间,偷偷拨云往下看。
不禁抖裙舞翩跹,银镯失腕落下天。
皇帝女儿正梳扮,忽见银镯落身边。
银镯本是天上物,姑娘捡起戴手腕。
美女戴镯更风采,丑女戴镯也俊颜。
神物化作稀世宝,从此宝镯传人间。
“娘,你手上这镯子是嫦娥丢下的吗?”娘吟到这里,兄妹们插嘴问道。
“不,这些都是神话传说,哪能是真的。”娘沉思了片刻,又说,“这银镯是你爷爷的遗物,也是他一生的荣耀。你爷爷原本是大清王朝的举人,在州府当差,一位皇亲的女儿看中了他的才学,以镯许心,盼结良缘。可是那女儿的父亲不依这门亲事,暗暗把你爷爷贬到了县府,后来,这镯子就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一直传到为娘的手中。这镯子虽不是嫦娥的原物,却比天上的神物更美更漂亮。”
……
娘接着又吟唱起来:
为宝镯先辈朝中贬了官,为宝镯老母护它命归天,
为宝镯全家突然遭兵燹,为宝镯多年家产全荡完。
想着三十年前的往事,娘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银镯传到自己这一代,又有多少辛酸!她想到了孩子的爹,宁愿病死在床上也不让当了它去买药;懂事的女儿荣妹,宁愿卖掉自己也不让娘拿它去当粮;如今,小丑伢又把它偷偷留下,怎不激起娘的万分伤感!宝镯不能留在家,应该给身无分文的丑伢带着。不然娘就对不住一人出走的孩子!想到这里,娘决心已定。
“憨儿,来一下。”
正在院子里劈柴的大儿子仕德,听到娘的喊声,放下斧头,奔到屋里:
“娘,叫我有事?”
“这镯子,你三弟忘了带。快快赶路给他送去吧。”
“娘。”仕德感到为难了,“他们走了快一顿饭的工夫啦,让俺咋赶得上呢?再说,他要是不要呢?”
“叫你去你就去嘛!不去怎么知道他不要。翻山走小路不就近啦!”娘的话,不容他再作迟疑。
大儿子仕德只好接过娘手中的银镯,换上了一双布鞋,匆匆上路了。
夕阳西下,森林、山野又升起了蓝色的雾,雾气弥漫着,好似老天放下一个巨大的青纱幕幔,把天空、高山和大地统统遮掩起来。在天空潜伏的乌云也乘机向山顶挤压下来,像和那雾幔争夺着一席之地。在云和地、云和雾交接处奔跑着的仕德,已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他紧赶慢跑脚不停息,不觉十几里山路已在脚下走过,直到天将黄昏的时候,才在田铺村附近的车店里找到了弟弟丑伢。
“哥,是你!”丑伢有些吃惊。
“三弟,你不该把镯子丢在家里!娘发火了,非让俺给你送来不可。”仕德擦了一把汗,从袖筒里取出镯子递给丑伢。
“俺不要。”弟弟嗔怪着哥哥,“你不会说俺不要吗?真是个死心眼!”
“俺说了,娘不依嘛!”仕德有苦难言。
兄弟俩推让了许久,丑伢看到自己不接,仕德就不走,无奈只好接过镯子,长叹一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噗噜噜地滚落下来……
看到这情景,就连坐在一旁的老僧师也禁不住为这母子之情所感动。
为救师,许世友甘当贵妇人的踏马石
这天晚上,师徒二人送走了世友的哥哥仕德,在大车店昏暗的油灯下,欣赏了一会儿银镯,然后便上床歇息了。第二天天色将亮,师父高义唤醒了熟睡中的小世友,又匆匆赶路了。
大别山的初春,暖中带有寒意。太阳照射到的地方暖洋洋的,背荫处却还隐匿着残冬的微寒。特别是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小北风嗖嗖地刮着,似钢针刺脸入骨。可他们翻过云峰,从山南转入山北,小世友却看到了另一番天地,只见山北积雪还覆盖着少有人迹的山路,玉树银花,远天近山,呈一色银白。这时他才理解那首流传的民谣:
山南绿荫荫,山北雪银银。
同是大别山,为何不同仁?
师父高义看到小世友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身子也颤抖起来,赶忙打开红包袱,为他取出一件衣服,帮他穿在身上。二人踏着薄雪,伴着“吱吱”作响的声音,向山下走去。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深一浅的两行脚印儿……还没有走出大别山的余峰,娘塞在世友包袱里的几个菜团和鸡蛋早已进肚了。此后,师徒二人便沿路卖艺,走走停停。世友为师父鸣锣开场,师父在场上耍拳卖艺,为两人挣些吃的和盘缠。他们就这样走走演演,演演走走,三个月已过,路程却还未走完一半。
这是一个暴风雨的黄昏,师徒二人来到了淮河岸边。
风怒吼着,撕扯着衣裙;雨劈头盖脸地抽打着他们又饥又寒的身躯;平静的河水,激起了浑浊的波浪。天连水,水连天,天地被迷迷蒙蒙的雨水连成一片。
“师父,这河中没有船,咱们怎么办?”
“那我们先到前边树林里避避雨,挡挡风寒吧。”
小世友搀扶着师父,踉踉跄跄来到了柳树林,二人依树而坐。这树身虽然粗大,但叶子却小而稀疏,哪能挡雨避风呢!
雨水落在脸上,像条小河,刷刷下流。小世友紧闭双唇,生怕老天爷毫不吝啬地把他肚子灌饱。
“徒儿,冷吧?”师父关切地问。
“不冷!”世友咬咬发紫的嘴唇。
不冷是假,冷又有什么办法呢?小世友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八十高龄的师父。这时,他见师父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牙齿打颤,说道:
“师父,咱们还是找个村子住下,改天再过河吧!”
“这里是有名的马家洼,村子比较稀。只有顺河岸东去十八里有个叫龙泉寨的村子。要去,那里还近些。”师父高义牙齿打颤哆哆嗦嗦地说。
风更狂了,雨更大了。
师徒二人偎依着,好不容易来到龙泉寨,找到了一个破庙住下来。
小世友帮师父脱掉路上被雨水打湿的衣服,让他躺在土台上。然后架起柴火,烘干衣服。当他把干衣服放在师父脑头时,碰到了师父的额头,他吃了一惊,那额头滚烫滚烫的。
“师父,你发烧了!”他喊叫师父,师父却双目紧闭,昏迷不醒。往日力大如牛的师父,今日却像死了一般。他害怕了,伏在师父身上呜呜地哭起来。好一会儿,师父矇矇眬眬地听到了哭声,慢慢地睁开双眼,说:
“好孩子,莫要哭。我的病不要紧,喝碗开水,出出汗就好了,佛主会保佑我平安无事的。快去给我取碗水来。”
小世友擦擦泪,向村子跑去。
师父高义一连喝了三碗白开水,直到第二天凌晨,大汗未出,高烧未退。师父自己也感到奇怪!这可如何是好呢?
“药。”小世友想起了药。可是钱从哪里来呢?无奈中,他想起了娘给的银镯,便和师父商量说:
“师父,把镯子当了,抓剂药吧?”
“镯子不能当!那是你家的传家宝啊!”师父喘了一口气,“要不,我衣袋里还有几个碎铜钱,就用它抓剂药吧。”
“好,俺就去。”世友翻出师父的衣服,取出零钱,向离村十五里的集镇跑去。
太阳移到头顶,青龙镇赶集的人还没有散,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小世友手攥铜钱,在人群中冲冲撞撞,穿过大街,向前走。
哟!大街尽头的草坪上围着一圈人,这是在看什么?
真吓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面前放着一只大竹篓,竹篓里装的全是蛇呀!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各种各样花纹的,大大小小都有。这些蛇,像被触怒了似的,昂起头,吐出尖尖的血红的舌头,向四周呼呼地喷气。
小世友无心观看,绕过人群,挤进集市中心广场,找到药店,向店老板叙说了师父的病情。店老板放下药书,随即开出药方,递给了二掌柜交钱付药。
“两串铜钱。”二掌柜扒拉一下算盘珠,扫视了一下还没柜台高的小世友喊道。
小世友抬起手腕,把攥得紧紧的碎铜钱放在柜台上。二掌柜扒拉一下,点了点,道:“小兄弟,这钱还差一个铜板哩!”
“差一个铜板!”许世友额上沁出了汗珠,“师傅,俺手中就带这么多铜板,救人救命,看在俺师父落难的面上,能不能少收一个铜板?”
“不行不行,药店没有这个先例,你还是另想办法吧!”二掌柜把铜钱随手一推。
世友自知钱不够,便又挪步去求那位开药方的老板:
“老板,俺求求你,你就给个人情吧!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老板望了望衣着破烂的小丑伢,没作声,接着又去埋头看手中的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