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忆歌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回到皇宫的。
她穿着公主华服,头上簪着皇帝赏赐的金累丝点翠镶宝石凤簪,脖子上戴着皇后赏七宝璎珞圈,腰间坠的是容贵妃赏的岁寒三友坠饰,其余耳坠、步摇、玉镯一干饰品尽是宫中位份不低的各位娘娘所赠。
理由也很统一,昔年与曾今的韩国夫人交好,怜惜公主在外照拂不至,如今迎得公主回宫,她们甚是欢喜。
若是她娘得知,这些因为自己蹉跎十年岁月的宫妃不仅不恨她,反而个个与她“交好”,九泉之下应该很是欣慰。
她们的想法闵忆歌也能估计出一些。
容贵妃成了堂堂德懿皇贵妃,位同副后荣宠又盛,正是最最春风得意之时,讨要的第一个赏赐竟是迎荣昭柔嘉公主回宫!
荣昭柔嘉,四年过去了,宫里的老人逐渐浅淡的记忆因为这几个字瞬间想起那个浓墨重彩的女人。
德懿皇贵妃进宫时她们已经独坐冷宫数年,野心随着容颜老去。
可是韩国夫人得宠时,她们一个个正值二八年华,正如含苞待放的花儿一样,带着家族的荣辱期望进宫,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曾悄悄期待着帝王的恩宠,这一切都让她们摩拳擦掌使劲浑身解数。
可偏偏,出了一个韩国夫人!
把她们从青春少女变成深宫妒妇,她们从里到外都变得越来越丑陋,可她呢,韩国夫人!依偎在皇帝身边,将她们踩在脚底,美丽灿烂的如皎皎明月。
每一个午夜梦回,她们都一寸寸摸着宫墙,遥远看着灯火通明的钟粹宫,恨不得生啖其肉。
天晓得韩国夫人失宠时,她们是多么高兴,容妃得宠又如何,反正她们难有机会,那个女人倒了,还不够她们欣慰的度过下半生么!
当初韩国夫人一死,荣昭柔嘉便被送入法华寺,容妃丝毫不掩饰这其中有自己的手笔,她们便都以为作为自己最大的敌人,容妃应该厌恶极了韩国夫人的女儿。
可她又是公主,还是曾经得到过万千宠爱,名动京城的荣昭柔嘉,必然不好除掉,所以她才将其送进佛寺。
送入佛寺的公主,那还是公主么?
她们本以为,这个女孩要么碌碌一生再也无缘皇宫,要么感染恶疾“暴毙”身亡。
四年过去了,德懿皇贵妃又亲手将她带了回来。
她们怎会想到当初韩国夫人去时,是德懿皇贵妃亲手备了一口棺材。
母亲…她已经许久未咀嚼过这个称呼了,她不聪慧,记不得传闻里光彩照人的韩国夫人她只记得女人苍白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冷冷清清地跪在一尊菩萨像前。
宋嬷嬷扶着一身华服的她走出来,将她往日随便用发带束起的一头乌发绾了一个元宝髻各两边别了溜银喜鹊珠花,下垂一绺赤金流苏,正中是金累丝镶宝石点翠牡丹挑心,下又配了两只累丝点翠分心,斜插着御赐的凤簪。
闵忆歌长的肖母,端得是艳丽娇美,一身上下的珠光宝气反衬的她璀璨夺目,由着嬷嬷扶着,涂了唇脂的唇浅浅勾起端庄的笑,唇角约一指处各贴着两个珍珠,额头也贴着烧蓝镶金花钿,那通身的气派哪里看得处是个在寺庙里养了三年的女儿,竟比宫里那几个珠儿啊翠儿啊堆里长大的还要华贵大气。
寺里的小和尚都看呆了去,倒不是如那俗人一般迷了眼,只是想起这是平日里同他们混在一处嬉笑打闹的混世魔王,平白生出一些伤感,再想起往日自己对这丫头的怜惜又有些自嘲的好笑。
闵忆歌是无暇想他们如何,她目不斜视的踏入大殿,恭谨地跪在早已备好的蒲团上。
一灯大师已经无法站立,远远坐在一旁的靠椅上,慧虚在他的身后静静垂首而立。
严华持着柳条绕着闵忆歌,一边念经一边沾着净瓶里的露水撒在她的头顶,以示涤荡灰尘驱除灾邪的祝愿。
叩拜净手上香,闵忆歌已做了无数遍的事。
只是广袖长袍她穿着还不习惯,做这些事略有毛躁,如今再也没人斥她不对罚她抄经了。
一切了闭,一灯招了招手,闵忆歌留恋的看着这个老人,轻轻地唤了一句,主持。
一灯笑的慈爱,摸了摸她的头,宽慰了她一番又细细嘱托要她照顾好自己,临了将自己手上的佛珠取下来,缓慢又认真的亲手一圈圈缠在闵忆歌手腕上。
闵忆歌红了眼眶,宋嬷嬷催她时辰不早,一灯拍了拍她的头,目送她的背影走出大门,想起前几日他卜地那一卦,暗暗叹息又无奈人各有命。
他又看着带着众弟子送人的慧虚,似有所感道:“柔嘉公主这一走怕是难再来了。”
慧虚有些迷茫,他大概还是觉得闵忆歌不过就像玩一般的去哪里胡闹了几日,佛寺才是闵忆歌的家,可看着那个盛装的女子他又觉得那本就该是生长在皇宫里的公主。
当下见师父感慨,不由宽慰:“过些日子忆歌再来上香也未曾可知。”
老方丈甚为喜欢慧虚,这样的年岁却是难得的通透聪慧,幼时见他便觉得慧极必伤,如今养在佛寺里,确实养成了个从里到外都是水晶般通透灵秀的人物。
那一双澄澈的眸子总含着慈悲,唇角带着可亲的笑意,通身让人不敢亵玩的气质,脾性修养悟性都是极佳,任谁见了都得赞一句。多好的一个高僧哪!
他不由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句:“不来也罢。”
这时的闵忆歌正暗暗琢磨那个所谓得父皇,又想起皇后和德懿皇贵妃,太后如今在行宫修养,所以这宫里两座大佛非着二人莫属了。
一路下了二百来阶,宋嬷嬷见她气不喘脸不红,就就晓得这位是个好的,在这佛寺里吃着粗茶淡饭身子骨倒不错。
若是闵忆歌知道了,得笑呢。法华寺乃是国寺,一连着几朝的君主都信佛,自然地位超然,虽食素却是相当可口健康得饭菜。况且寺里上上下下都偏疼她,掌管庶务的严华没少给她开小灶。
宫里都以为自己在一个小小寺庙必然过的很惨才对,她们哪知道平平淡淡才是真的道理。若是有的选,她宁愿一辈子不做荣昭柔嘉。
坐上轿辇,一路抬进皇宫,这是莫大的恩宠。过京城二大街时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只见一架描金画彩的轿辇,华盖垂着天青帷幔,每一角都垂着一个雕刻瑞兽的玉坠子,各有金乌、谛听、麒麟、当康、貔貅、嘲风,玉坠下又有金锦混丝的流苏。
銮轿由六人抬起,轿身甚为精美,左边雕着鸿鹄踏青云,右边雕着鹓雏弄碧波,各色宝石琳琅满目镶嵌其上,端得是璀璨夺目富贵非凡。
上面端坐一女子,看着身量尚小,面上挂着一副米粒大的珍珠编成的人脸帘,眼睛带着笑意让见者心生好感。
宫里得了消息的宫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尤其是膝下有公主皇子的那几位,本以为顶多一顶轿子抬回来,哪知那位皇贵妃直接将自己的轿辇送了去。
轿辇对于高位的妃嫔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顶可是皇帝御赐,光个什么宝石啊猫眼石啊的不知往上镶了多少,那上面每一笔描画,每一刀篆刻,无不是名家手笔。
最最重要的是,做这个轿辇的匠人做了两朝的龙撵,做出来的哪里是个代步工具,明明是非凡荣耀。
现下各位宫妃更觉得疑惑了,摸不清德懿皇贵妃这是玩一处捧杀还是真真切切的给这位“常年在外”的公主争分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