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的记忆闵忆歌记得模模糊糊,六岁以前的事几乎记不住什么细节。
这几年她在法华寺过的很不错,她生的玉雪可爱,又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就是皮的很,上上下下对她是又爱又气。
好在慧虚能管的住她。
慧虚这些年逐渐长成,年纪轻轻佛理高深,参禅悟道犹如神助,现如今常常出去讲经论禅的已换成了他。
方丈日渐老了,反倒不爱在小禅堂闭关,出家人生死看淡,他老人家乐乐呵呵下下棋扫扫地,闲来逗弄一番小忆歌。
寺里一干琐事由严华打理,前些日子闵忆歌生了场大病,刚好时身子正虚。出家人有好生之德,又有戒律在身,不食荤腥,可闵忆歌年纪小,病的伤了元气整日恹恹不见大好,不补一补身子骨恐怕不行。
严华一合计,竟给她找了鸡蛋吃,闵忆歌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四五十岁的老大叔绷着张脸,不由恶上心头,把那蛋壳磕在桌上噼里啪啦响,摇头晃脑道:“一切出卵不可食,皆有子也。严华师叔,您这不是让我破戒么?”
“你这丫头!”严华气的眉毛倒竖,恨恨的点了点她的额头:“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又不是出家人,讲什么清规戒律?”
“小忆歌虽不是出家人,可这些年耳朵听的是梵音,眼睛看的是菩萨,鼻子闻的是香火,金刚经少说也写过十数遍,少说也数半个佛门弟子呢!”
“就你?”严华对此嗤之以鼻,“混账东西,菩萨见了你都恨不得抽你两扫帚。”
闵忆歌嬉笑地扑到严华怀里,就去扯他的胡须,叫老和尚一把抓住手狠狠拧了下耳朵,忙连声诶呦的嚷着,小表情可爱的严华小胡子颤了颤,大掌一挥搂在怀里:“赶紧吃吧,等慧虚回来撞见少不了再叫你抄一遍金刚经!”
自六岁那年的除夕过后,闵忆歌就搬出了慧虚的禅房,慧觉一行人在严华的支持下给她在慧虚旁边造了间小院子,十分精巧,起先她还闹着要同慧虚在一起,听了慧虚好一通教育才乖乖住下。
寺里的人不太清楚她的身世,又隐晦的了解了一番她的遭遇,他们大多虽然自己是个孤儿,却出奇心疼闵忆歌,凡事都多照顾她一些,慧字辈的几人同她关系最好,每逢清明、斋戒日,身上都带着供她填嘴的点心。
更清楚点的知道她到底是个公主,不是个小沙弥,不会拿寺里的规矩规制她,更不会要她学僧人清修苦行那一套。
唯有慧虚。
他待闵忆歌,人人皆知的严厉。从小到大,闵忆歌抄过的经书,摞起来比她自己都高的多,他还不光叫她学佛经,晨钟暮鼓、早晚课、出坡劳作,一样都少不得,曾经也想过教医术,奈何这丫头实在太没有天赋,他也就放弃了。
天南海北的典籍,日日考校时时抽查,今日要做完的事决不能拖到明日。可闵忆歌这人实在懒散,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站,又擅长耍小聪明。
或许是这世间一物降一物,但凡她一动歪脑筋就被慧虚抓包,戒尺是不可能用在小姑娘身上的,慧虚就可劲儿的罚她抄书,倒叫她练了一手的好字。
说也奇怪,闵忆歌成日里被罚的叫苦不迭,第二日又乖乖的送去给慧虚检查。好容易消停几日,小丫头又闹了个鸡飞狗跳,十分不长记性,于是又遭了慧虚一通说教,叫苦不迭的抄书去了。
更奇怪的是,慧虚那么个醉心佛法书痴,大好的晨读时间还就端坐窗前等着人小姑娘送罚抄,不送还不成,人能在哪不动如山的坐一天!
慧觉调笑他够狠,跟个小丫头这么较真,慧虚淡淡蔑了他一眼老神在在地说了一句:“此乃修行。”
得,还想着修行呢,不愧是慧虚!刚才他看到慧虚脸上那一抹忧郁,不,哪有什么忧郁,果然是他慧觉瞎。
俩人就这么一个抄,一个罚,转眼四年都过去了。
连严华都忍不住隐晦的问了一句:“慧虚与忆歌难不成有什么恩怨?”要不然那慧虚不至于远行辩经十数日,回来第一件事就罚了闵忆歌抄《地藏菩萨本愿经》。
二皇子来看望闵忆歌时,她正奋笔疾书,慧虚可是说了,明日正午,抄书和李施主的鸡,总得带一个去。
鸡,鸡她早就吃了嘛!也不是她贪嘴,昨日她结识了一个叔叔,她是看叔叔太饿了才抓了给他吃的。
她说那鸡那么好抓呢,原来是跟人呆惯了不怕人了,她哪分的清什么野鸡家鸡,她见过的都是摆在盘子里的,都一样嘛!
再说,谁能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把鸡当儿子养的?
她倒想赔他一只,不,一群都行,可那个李施主非要自己给他“儿子”赔罪,再披麻戴孝诵经三日。这不是闹么,她不光是闵忆歌还是荣昭柔嘉公主,给鸡披麻戴孝?
她如何的好坏话都说尽了,言辞恳切的简直闻者感动,李施主非不干,在大殿里干出砸香烛的事儿,最后……就这么光荣的让慧虚知道了……
“柔嘉?”
“皇兄好。”闵忆歌回忆往事正伤悲着,耷拉着脑袋,二皇子见她这幅样子就晓得定是又被罚抄佛经了。
他凑上来一看,好一手遒劲郁勃的柳体字,当下女子多习小楷,后又流行卫夫人的簪花小楷,他这个皇妹这一手柳体字倒是甚为不凡。
况且一看这字就是实打实磨砺出的真功夫,只是她腕力不足,显得个中勾点笔力不足。他看着闵忆歌手里正抄着的经书,暗暗琢磨,多写多练,纵然与先贤无法比拟,但已够叫人眼前一亮!
“皇兄你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了?容姨姨可还好?”
“快要换季了,你容姨姨要我给你送秋衣来了。还带了你爱吃的点心。”说着眨了眨眼,闵忆歌立马知道,这是给她带肉了!
敢给她带肉!法华寺乃是国寺,神圣庄严,别说一个二皇子,就是皇帝来上香也得乖乖吃素面去!
这是高祖就有的规矩,最多给你就碗汤,这算是天大的面子,敢给她带肉,也只有容姨姨做的出来了。
肉食对人的吸引无论是从视觉还是味觉都远高于素食,不食荤腥,不光是怜悯众生,更是因为这种吸引乃是欲,抵御这种欲念的蚕食保有纯洁无垢的善,这是佛家的修行。
“谢谢二皇兄,忆歌吃素食也习惯了,猛地吃到肉还觉得怪呢。”闵忆歌盈盈笑,手却不动。二皇子全当不知道,这么多年他给闵忆歌带过几次肉食,可她从未吃过。
二皇子来的悄无声息,走时是慧觉送的,闵忆歌远远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打了个哆嗦。
最近她总觉得心慌,夜里会听着屋外的风声突然惊醒。
她也说不清梦里到底是什么,她只记得金光璀璨的大殿,身着华服的人群一个个从她身边飘过,一个人转过身走向她,她记不清那人的脸,可她就觉合该是个美艳的少女,少女的脸上突然出现血红色的裂纹,裂纹逐渐变长延伸到四处,眼前的一切一寸寸龟裂塌陷,鲜血顺着塌陷的大洞越涌越多。
佛门净地,她却能做这样的噩梦,她不由暗暗自嘲起来。她抬头看向窗外,隐隐约约能辨别出灯火通明的那出是大殿。
她又看向旁边的屋子,亮着盏小灯,浅浅的笑了一下,她重新爬回被窝仔细将自己裹好,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能睡的很好。
真是奇怪,她连佛都不信,一盏灯就让她摸到了温暖。
远处的大殿,一双干净的手握住银剪挑那灯芯,从长袍下露出一串古朴的佛珠,少年僧人虔诚的跪回了蒲团,他面前摆了一本佛经,他开始轻轻吟诵经文。
慧虚生的好,声音也好听,诵经叫再烦躁的人也能无端安静下来,他自己也尤爱诵经,每当这时他会觉得尤其安静,生老病死人间的悲欢,一切都轻的似一缕烟。
本该一脸沉静吟诵经文的人突然眉头蹙了蹙,似乎想起什么,良久僧人终是睁开那双澄澈极致的眸子。
“明日再做个灯罩吧。”他抬眼看了外面漆黑的夜色,近日天时不好,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只有连夜席卷的狂风和蓄势待发的大雨。
“得换个更大的蜡烛了……”
这一句似乎只是他在若有所思时随意的一声轻轻呓语,很轻很轻,良久大殿又恢复了诵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