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闵忆歌随皇帝一起送行德懿皇贵妃。
同去的还有几个身子不好的宫妃,都是宫里的老人。
站在一身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的德懿皇贵妃身边,简直被比的连绿叶都算不上。
皇帝拉着贵妃的小手千叮零万嘱咐,闹了半天一众人才目送了浩浩荡荡的车队远去。
二皇子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竹青色儒衫,率领侍卫守在太和门前等候,一眼看去不像个皇族子弟倒像个普普通通的公子哥。
皇贵妃走了,皇帝没什么兴致批改奏折,打发闵忆歌回去,自个儿去了崇德殿小憩。
不用伺候皇帝,闵忆歌又要赶着学习宫规礼仪。
眼看要到年关,三司里已经开始准备年终大宴,皇帝的意思约莫要让她坐左次位,到时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她。
到了晚膳时,周嬷嬷打点好了一切,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问她:“公主真的不跟皇贵妃商量一番再做打算么?”
“孤不过是探望一下兄长,嬷嬷,三皇子曾经可是母亲的儿子。”
周嬷嬷见她的话说到这份儿上,知道柔嘉公主是个有分寸的,也怕再说多了柔嘉公主多想便不再劝。
等到皇宫落了锁,周嬷嬷寻来了一套宫女的衣服要她换上。
三皇子是被圈禁,不同于当初的韩国夫人,私自去见他是要被处以杖刑的。
闵忆歌随着周嬷嬷七拐八拐顺着巡逻少的地方走,偶尔遇上的也在周嬷嬷的打点下当做没看见。
经过冷宫时闵忆歌愣了愣。
不愧是宫里最凄凉的地方,她第一次看见宫里朱红大门漆皮掉的斑斑驳驳,里面传来一阵阵诡异的笑声,闵忆歌默念了几遍《金刚经》才有了胆子没转头回去。
“公主要不咱们回吧,这一片不安宁,越往后越偏僻,白日里都没有几个人来。”
周嬷嬷倒不怕,就是怕万一有什么脏东西冲撞了公主。
闵忆歌听她这样说已经脸色都白了,一边计较为了一个被废的皇子蹚这浑水值不值得,一边又念着当初那些三皇送礼物的好,恍惚间摸到腕间的佛珠。
咬咬牙,慧虚教导,不可半途而废。
走过冷宫,脚下的路愈发坎坷,铺上的地砖因为日晒雨淋早已不再平整。
一路上没有灯火,周嬷嬷不敢带着宫灯只得举着一个火折子。
“怎么没有人看守?”其实这不过是闵忆歌觉得太寂静没话找话,若是担心看守,她就不会快到了才问。
“回公主的话,当初三皇子被圈禁时年纪尚小,身体又不好,一无野心二无势力,故此派来看守的只有两个人,三皇子来了不久就生了场大病,听说是天花,那两人怕被传染便跑了,皇上对三皇子不闻不问,是以应该并无人看守。”
圈禁却不派看守,闵忆歌不知道是她的好父皇太自以为是,还是三皇子太不值一提。
还有天花,未免太似谣传。
慧虚有一年曾随着一位赤脚医生去过湛江地区,那里有个村子爆发过天花。
慧虚怕吓着她,只说了一句,这种病肆虐很快,救治可能极低。
慧虚从不轻言断定一件事,那次却能十分自责的说出“可能极低”,并且自回来后在大殿念了一个月的大悲咒,可以想到当时情况有多悲惨。
这么两个医术高明的人费劲全力都无法找到解救之法。
三皇子被囚,一无大夫二无草药,若是这样都能活到现在,闵忆歌只能感叹一句,命硬!
闵忆歌更觉得,是三皇子为了摆脱监视故意这么说的。
恕她多疑,一个在传说里惊才绝艳,两次入主东宫的人,突然被贬成了一个废人,任谁都会心有不甘。
鸡被宰之前还会扑腾两下,这个三皇子难道就毫不挣扎?
又穿过一条抄手游廊,周嬷嬷在前面轻轻咦了一声。
她探头看去,抄手游廊的尽头是一座精致的垂花门,嬷嬷举了火折子去看,门上的红漆也是斑斑驳驳看着很凄凉,但明显主人家很讲究。
门上虽然落了一层薄灰,门环却擦的锃亮,在有限的火光里能看见一旁垂柱上岁寒三友的美雕。
垂柱下方随意的摆了几盆花花草草,被侍弄的很精神。
周嬷嬷上前扣了几下门环,无人回应,两人不敢在在门口逗留见门没锁,径直推了门去。
一间小院,并不大一眼看过去觉得空荡荡的。
内殿也没有灯光,整个地方死寂一片,若不是周嬷嬷确定三皇子还在里面,闵忆歌都要以为里面没人存在。
闵忆歌吩咐周嬷嬷守在内殿门口,自己推门进去,门只推了一半,就听到清脆的一声巨响。
借着火光一看,一只银盏掉到自己脚边,估摸着原本是被放在门上,只要一推开就会掉落从而发出声音提醒里面的人注意。
“还挺惜命。”
闵忆歌觉得她这三哥果然不似周嬷嬷嘴里那样任人宰割。
“我自己的命自然珍惜,只是姑娘的命,可不是很珍惜呐。”
“三皇兄,我是柔嘉!”
闵忆歌听到刺啦一声,利器出鞘的一瞬间在月光的照射下寒光一闪,吓得闵忆歌赶忙亮出了身份,生怕被当场结果。
三皇子愣了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两人都是一阵沉默,大殿里忽然亮了起来。
看清三皇子的样子时,闵忆歌默默猜想,当初那位才人定然十分貌美。
眼前的三皇子,三千墨发披在脑后用一根发带随意束起,蛾眉曼睩较之女子更加浓重,婉转中又含英气,一双艳光潋滟的桃花眼,若说慧虚生的霞姿月韵,飘飘不似人间有。
这三皇子就是漂亮的过了,穿着一身白衣,却是浓墨重彩,简直就是一朵人间富贵花。
三皇子也看着她,有些迷茫更多是惊喜。
大概没想到四年一别,再见闵忆歌会是这样的光景。
他赶忙收了刀,暗暗恼火,听小姑娘刚才声音里的颤抖就知道是吓到了。
他赶紧从座位起来,引了闵忆歌坐下,细细打量,小丫头穿着宫女的衣服,但那张眉眼酷似韩国夫人的脸,他不会认错。
“忆歌怎会来此?”
闵忆歌诧异于三皇子如此熟稔的语气,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皇宫,他也依然是年年给她带礼物的好哥哥。
但她清楚不是,陪她长大送她礼物的是慧虚,四年前母亲猝然离世,她慌张出宫,那时起,两人的兄妹缘分就断了。
“好奇。”
“小歌儿好奇什么?哥哥我过的好不好?”
三皇子眯着他那一双令人惊艳的眼睛笑的殷殷切切。
开口就是小歌儿,从未被这么称呼的闵忆歌很无措,按理来讲她应该觉得恶寒才对,可偏偏说出口的人长了这么一张好看的脸。
“柔嘉来见皇兄,出于骨肉亲情,昔年皇兄与我奉于一母膝下,柔嘉回宫思及此便来探望皇兄。”
三皇子听她说起往事和韩国夫人,眼眶忽然便红了起来。
闵忆歌眨巴眨巴眼睛更加无措起来:“皇兄一个大男人,顶天立地,怎可怎可……”流泪?!
三皇子装模作样的抬起衣袖揩了揩眼角,悲悲戚戚的开始述说:“小歌儿不用担心,哥哥是难过,自责,当初是我负了你和夫人,没有照顾好你,使得你流落佛寺,现如今还要做妹妹的关照做哥哥的。”
“小歌儿走的这几年,哥哥每日都思念着歌儿,歌儿是不是也思念着哥哥。”
眨着可怜兮兮大眼睛的美人,一脸期盼的看着你。
闵忆歌吓的紧紧贴到椅背上,她走时才六岁。
还是个一年只能见一面的人,她能模模糊糊记得这个存在已经很好了,被这么问着,不思念他竟让闵忆歌生出了心虚愧疚之情。
“欸,歌儿不肯回答么,果然啊,歌儿没有思念哥哥。”
说着三皇子已然泪光闪闪好不可怜的样子。
转眼又勾起一个安抚的笑:“无妨的,哥哥思念妹妹就好。歌儿来看我已经很好了,只是以后不要再来了,哥哥现再是个罪人,连累了妹妹。”
“无妨的,不连累。”闵忆歌被他可怜至极的样子唬的脑子一热。
就听见三皇子惊喜的声音:“真的么!那歌儿可以常来看哥哥嘛!”
闵忆歌猛然醒悟,一时间竟被这厮的皮相迷惑了,她只是想着以往的情分帮他一次,也仅仅就这一次而已。
挥手唤了周嬷嬷,将带来的一些吃食送给了三皇子:“昔年三皇子对柔嘉的情分,柔嘉记在心里,三皇子沦落至此也受我母亲连带,是以柔嘉有一句话要告诉三皇子:皇上的年纪大了,四处都在说三皇子要重回东宫。”
见她生分如此,三皇子敛了脸上丰富的表情,退回位子颓丧的往后一靠,轻轻一笑,看起来苍凉至极。
“柔嘉可真是冷漠又善良呢。”
这一刻,闵忆歌觉得他仿佛头发丝儿都透着难以言喻的孤独。
“柔嘉真好,像韩国夫人一样好。只是,三皇兄的身子…就算不做他的棋子,又能活多久呢?今日见到柔嘉,知道我的小妹妹长高了长大了,已然心满意足。
我是个废人,当初的诺言没能实现,现如今只希望妹妹平安喜乐健康长大。柔嘉走吧,夜深了,该冷了。”
三皇子似乎很不忍,用手背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闵忆歌起身欲退,脚还没踏处大殿,满脑子都是当年跪在钟粹宫前的少年和眼前孤独颓丧的废太子逐渐重合。
她很不忍。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血脉至亲还是因为同一个母亲,闵忆歌重新走回去,把三皇子覆在眼睛上的手拿下来。
“四年前,我并不怪皇兄,往后我会常来看你,就像当初你看我一样,柔嘉没本事将你带出这个牢笼,但柔嘉不会让皇兄挨饿受冻。”
这是闵忆歌第一次向别人立下誓言,她还是决定要蹚这趟水。
假如三皇兄在这场皇权斗争中活了下来,她荣昭柔嘉活着一天,就会保他生活无忧。
三皇子也有些怔住了,许久才笑起来。
忽然觉得努把力,好好活着也不错。
最后在三皇子:一定要来看我的嘱咐声中,闵忆歌回到了寝殿。
躺在榻上她仔细回想,总觉得以前的三皇兄也不这儿样啊。
她没想到一个曾经做过两次一国太子的人,脸上会有那么多表情,一哭一笑之间变得那么快。
还有,一无野心二无势力,那他是怎么在被圈禁的时候还知道了自己住在佛寺的事的?